我在距离山寨40公里外的县城上班,周末没事就回山寨。县城叫永顺,山寨喊懂家湾。我一直管懂家湾喊山寨,它在大山深处,现今住着五户人家。八月因疫情缘故,我只回过一次山寨,回山寨是帮我爸妈收玉米。
我爸妈是同一年出生的,我妈比我爸大13天,今年都64岁。我爸妈一直住在山寨,在山寨养鸡和种田地。田里不种水稻,种蔬菜。地里种玉米和油菜,玉米给鸡吃,油菜自家榨油吃。我家世代都是农民,种田种地是我爸妈所擅长的,分到我家的那些田地,那块田地适合种什么,我爸妈摸得一清二楚。在我家对面的山里有块地,我爸妈一直拿它种玉米。我小时候,这块地种的就是玉米,算算至少三四十年了。这块地不大,差不多三四亩。山寨种地,不是牛耕就是人挖,到现在还没改变多少。我家没养牛,那块地是我爸妈在春耕前,一锄头一锄头挖的。
玉米种下后不久,我爸生病住院了,然后做了切肾手术。玉米施肥、薅草、补苗,都是我妈一个人。玉米长出幼芽时,我妈每天早出晚归去地里赶鸟,鸟儿还是趁我妈不在地里的空挡,偷吃了我家的玉米苗。玉米成熟后,野猪又老光临我家玉米地。我妈带着我家大黄狗和二黄狗去地里守野猪,白天守,野猪晚上来,我家的玉米还是被野猪偷吃了一大片。我和我爸妈收玉米时,我妈还特意指给我看,被野猪偷吃的玉米,我目测了一下,估计有五六十株。
自从我爸做完切肾手术后,我一直想,我家对面山里的那块玉米,怎么收回家。若我妈一个人去收玉米,不把她累死,也累得半死。我爸在没做切肾手术前,随便能挑上百斤重的东西。我爸年轻时,去我家远山的田里收稻谷,打谷机都是我爸一个人扛的。到玉米快要成熟后,我又想,若我爸妈周末收玉米的话,我还可以回家搭把手。后来,我跟我妹妹商量,要不等收玉米时,请几个人帮忙收或到村上租匹马驮。我爸妈也赞同。等玉米成熟后,我妹跟我爸妈说请工,我爸妈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心痛花钱。我爸前段时间住院花了一大笔钱,住院期间,我爸找了医生好几次,说回家治疗。医生把电话都打给我了,说我爸要回家。
从玉米地到我家,有两公里的小路。小路谈不上悬崖峭壁,但格外窄,上坡下坡像个V字,没有一点平坦的路。路上很少有人走,有些地段路垮了没人修,路上漫的全是水。路上的杂草,把路都盖得看不见了。我妈在收玉米前,花了一天时间,把沿路的杂草砍断,把垮的地方挖了台阶,还挖水槽把地上的水引走。这么一段路,我爸妈清楚得很,如果花钱请人收玉米,按照工价200元的话,肯定没人干,开高了又不划算。收那块玉米请人的话,我估计得六七百元。我家那块地的玉米,产量就在一两千斤,加上今年玉米棒子坏的较多,产量减少。我爸妈在我回家的前两天,就开始收玉米了。
小时候,我们山寨收玉米,是挨家挨户换工的,你帮我家打谷子,我帮你家收玉米。有时碰到谁家秋收,忙不过来,也有打白工的。山寨一到秋收,格外热闹,这条沟里有人打谷子,那条沟里也在打谷子,打谷机一天到晚,在山寨响过不停。有时打谷子的男人挑着谷子与另一家打谷子的男人相遇后,会在田坎上抽支纸烟,聊聊他们各自所帮工家的几亩田,收了几担谷子,比比谁家的谷子产量高。
我从县城回到山寨,已是晚上八点多。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山寨亮堂堂的,把山寨唯一的一盏太阳能灯都比暗了,把萤火虫都赶得看不见了。在月光的辐照下,我家天塔上堆放的玉米,给灰色的天塔,镀了一道金光。我从玉米棒上踏过,被踩过的玉米棒子,哗哗地滚,有的滚到天塔边缘拦着的木柴上。天塔边沿拦着的木柴,是我爸妈怕我家大黄和二黄狗在玉米棒上打闹所放置的。
后来听我妹说,收玉米的那两天,我爸妈天没亮就去山里了,上午九点左右回家,下午四点去山里,天黑回家。那两天温度高达32摄氏度以上,太阳格外毒辣,脚踩在地上烫得嗷嗷叫。曾经,我在这块玉米地里帮我爸妈丢过种子,丢过肥料,也拔过多余的玉米苗喂过牛。还有一次我厌学,我爸妈把我带到这块玉米地薅草,我身高还没锄头把子高,我的手臂和脸,被玉米叶子划得全是细小的红红的印迹。即便我不薅草,坐在玉米杆子下歇凉,我爸妈硬是让我在玉米地里呆了一天。当然,在我长大后,也帮我爸妈收过玉米,通常都是我和我妈坐在地上剥玉米皮,我爸一个挑玉米往家送。回家的时候,我和我妈顺带一点,就可以了。
第二天清早,我没听见鸡鸣,也没听见鸟叫,我还在睡梦中,听见我媳妇轻轻地叫我,说爸妈去山里收玉米了。我赶忙穿好衣服出门,看见大黄和二黄正偏着头,歪着嘴,提着前腿在天塔的玉米棒子上围攻一只蚂蚱,蚂蚱跳一下,大黄和二黄就跃一下。大黄和二黄看我要出门,便放弃了对蚂蚱的追赶,跟我去对面的山里了。
路过一条溪沟,二黄跳进一个水氹,在水氹里泡了一会儿澡,才匆匆跑来。路上竟是一些狗尾巴草和芭茅,狗尾巴草上沾满了露珠,大黄路过,腿毛被露珠黏在了一起,跟二黄洗澡一样,毛一撮一撮的。路上被我妈砍断的杂草,恹恹的,有些蚂蚱躲在断草上,一眼就看见,但也看见了深秋的到来。
我走到玉米地后,看了看对面露出黑色屋顶的家,但没冒炊烟。房子被屋前的树木遮得只能看见屋顶,轻盈的薄雾在屋顶上流动,像是盖了一条薄棉被,又像儿时好多人家同时生火,组成的一团炊烟。此时,远处山林里传来鸟鸣和鸡叫,而身旁是我爸挥刀斩断玉米杆的声音,还有玉米杆触地的声音。我爸将玉米棒从玉米杆上剥下后,顺手就砍倒玉米杆,眼前砍倒了一片玉米杆。前两天砍倒的玉米叶子已枯萎,紧缩成一团。我妈坐在一堆玉米皮上剥着玉米皮,玉米棒子差不多有半袋子了。我跟我妈一起剥了几根玉米棒子后,跟我妈说:我搬玉米回家,你和我爸就在地里收得了。我妈怕我搬不动,从袋子里拿出几根玉米棒子,放在地上。我用手提了提,叫我妈再放几根玉米棒子,我把她放在地上的玉米棒子捡进袋子,然后用一根绳子扎住袋口,扛起玉米就走。塑料袋没装满,差不多四五十斤的样子,我扛得也较为轻松。
我从小长在山寨,从玉米地到我家,有几个湾,有几个坑,有几个坡,都在我脑子里放着的。走山路,我是行家,即便扛着玉米棒子也不是很费劲。一个早上下来,我扛了六袋玉米棒子,加上我在半路接过我爸妈的两袋玉米棒子,扛了八袋。我爸看我衣服湿透了,他叫我慢一点,其实我已经够慢的,从玉米地到我家一个来回得半个多小时。我妈看我一个扛,她中途也背了起来,背的比我扛的还重。我知道,她怕我累着,自己多背一点,我就少扛一点。
我在扛玉米棒子的途中,很少停下脚步看山。从我头上滴下的汗水,有的滴在地上,有的滑到我嘴边。滑到我嘴边的汗水,用舌头黏一下,吸进我肚子。
我所途径的一个溪水口,黄色的彼岸花开得正艳,每次路过我都会撇上几眼,好几次我想坐在石板上,欣赏一下彼岸花。当我看见太阳渐渐升起,再到太阳渐渐变成夕阳,我都没停下脚步。说实话,我虽是个农村孩子,像扛玉米这样的重活儿,我爸妈很少让我干。我起初扛玉米,走路还很轻盈,从坡底爬到坡顶,气息还很均匀。到了下午,扛起玉米,脚好像注了铅,就连走下坡路,腿肚子都胀痛。加之天气炎热,喉咙像是一堆干柴,一点火星即可燃烧。
我家那块玉米地,下午当西晒。地里没有树木,我爸妈只有坐在玉米杆下歇凉,从远处吹来的山风,吹在身上都是热的。倒是风吹动玉米叶子,哗哗的响声,听起来有些惬意。我爸妈看着我疲惫不堪的样子,叫我别扛了。我想,我爸手术还没两个月,我妈又瘦小,看着他们扛着或背着玉米棒子,我的心像划了一道口子。所以,即便我身上再没力气,我也咬紧牙关,跟我爸妈说,没事。那天收玉米,我妈回家做晚饭时,叫我和我爸别收了,一起回家得了。我还是叫我爸在地里收,我继续像蚂蚁搬家似的,搬运着玉米棒子。我一直搬到路面看不清楚了,才跟我爸朝着家走去。
从山口升起的月亮,像火苗一样艳红,把一座静默的山给烧红了。我们一家人坐在堆满玉米棒子的天塔上吃晚饭,风从我的头上吹过,闪闪的星星驱散了我的疲惫,但我想着对面山里还站立着玉米,又有些惆怅,因为明天早上我又得回县城上班了,那些玉米我爸妈肯定不会等到周末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