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漂泊在外,客居城市,我已很少听到雨滴敲打瓦屋顶上的那种轻脆地“叮当”声,再也没有机会像孩提时代探寻瓦屋顶上的秘密了。唯有记忆中的那种声音、那种好奇,穿越时空一路走来。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老家四周的住房已焕然一新,栋栋仿效城市的建筑。我家的那栋木房很不协调地镶嵌其中。其实,我早在十多年前就修了一栋两层小洋房,就曾打算把老屋拆掉,但家父舍不得,说是他同我母亲经营了一辈子的家产,对它有感情。关于老屋的点点滴滴,我又何尝不知道呢?我理解二老的情结,便找了瓦匠把屋顶上的瓦翻捡了一遍。打心眼里,我也不愿拆那老屋,因为它有我太多成长的痕迹。一拆除,也似割断了童年的记忆。
炊烟是老屋的灵魂。每次从外地回家,看到老屋顶上那一缕缕炊烟,我就知道母亲已在灶台上做饭了。如果哪天屋顶上见不到那些游动的炊烟,那天,我都是失落和无助的。
我对屋顶上那一片片、一槽槽黑色的瓦片是充满感情,它拥有太多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一片片被窑烧过的青瓦有序地排列着,一层一层,如鱼鳞般密密匝匝。老屋后面有两棵要牵手才能相围的树,一棵是板栗树,一棵丁柿树,树后面是密不透风的毛竹林。板栗树约有八层楼那么高,走到村口就可见。遒劲的枝杆托起巨大的“伞”,每逢夏季,我们和邻居都会搬把木椅在树底下乘凉,讲述周边村庄的人和事。那时总是缠着大人问我们从哪里来的,大人在孩子们面前总是装正经,说我们从河里打捞来的。直到有一天,我和小伙伴看见了堂兄的媳妇生孩子的全过程,才知道,人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我把这一秘密告诉了二叔,二叔嘿嘿地笑个不停,他说,你们这些屁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像地里不播种,哪有成片的庄稼,你们这群傻蛋。他指了指我的下身:“靠这个播种呢!”然后,逗着我们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人们总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讲些男女间的荤腥事,只要我们一靠近,他们就换话题。那时没有电,农闲时,天一擦黑结了婚的就忙着男女之事。当然,也不尽然,每年总有几个说评书的,大人们把评书人请到板栗树下好烟好酒的招待,为的是要评书人尽点心,多讲些耐人寻味的故事,为了听评书,很多大人会放弃晚上的大好时光,甚至从别村赶来。农村老一辈的大多文化程度低,尽听评书人胡侃,说三国、话西游、道红楼,听得一愣一愣的,偶尔,还会为主人公的悲惨结局赔上几滴眼泪。我上初中后,阅读了中国古代文学经典后,才发现评书人说的那些故事情节与原著相去甚远。但评书人总会把故事圆得周到,还总用一个“下文分解”吊着我们的味口,让我们满满地期待。评书人总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故事的基础上添加故事,令“故事更臻于完美”。有一次,评书人说陈世美与秦香莲的故事,也采用了这一手法,说得我母亲泪水涟涟。父亲在一边笑话她,便说,我又不是陈世美,你咋就爱听秦香莲的故事呢!母亲这才破涕为笑。
除了大人讲古说书之外,每年生产队也放几场露天电影。如《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等等,都是些打仗的片子,无论是大人小孩,看起来都很是过瘾。影片上的“好人”“坏人”一目了然。在我们那村,若放电影,必在我家院子里放。那年月,乡下的文化生活极度贫乏,一年到头,能看上几场电影,比吃上肉都高兴。我家备椅子腾地方,尽量方便父老乡亲。在放电影之前,队长会破例让大人们早点收工。天一擦黑,村庄上的人倾巢出动。那时,大家家境都不好,有的家庭用“家徒四壁”形容也不为过。但贫穷、饥馑,并不妨碍乡亲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随着“哒、哒、哒……”发动机启动,一道强烈的光束会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银幕上。调皮的孩子们把手指伸进光束,做各种各样的手势,在银幕上就有了狗、鸡、鸭等动物的造型。一旦开演,小孩也不作恶了,安静地或站或坐,尽情享受剧中故事。过后,孩子们总是央求大人们造木枪,要学电影中的战士冲锋。现在想来,那时童年的生活,精神世界是一点也不贫瘠的。
看顺了《沙家滨》等现代革命京剧和战争影片,乡亲们在歌剧《刘三姐》面前眼睛都被点亮了。他们做梦都不曾想到,世上还有如此美妙的歌声,还有如此美丽动人的爱情。看电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莫过于1976年冬天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那时,村庄不通电,没有电话,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当放电影时队长在我家大院里宣布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时,乡亲们个个目瞪口呆,那天晚上,大人小孩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除看电影之外,也看阳戏。阳戏是我们那里的“土特产”。村庄下面有个叫烽火生产队的,全姓向。有个叫向绪初的十分喜好阳戏,自己出钱组建了一个草根阳戏剧团,很有名气。演员多是本村及周边的社员。逢年过节,他们总走南闯北去表演,顺便捞几个外快贴补家用。我同伙伴们很喜欢看他们平时的操练,有时,还随他们唱上几腔,惹得向绪初好生怜爱,经常让我们充当其中配角。
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除电影阳戏吸引我们之外,是不关心大人们那些津津乐道的故事的。每到板栗成熟的季节,我们总是很忙碌,晨曦微露就飞快起床跑到屋后板栗树周围找寻夜晚零星散落在地上的板栗,只比谁捡得快。高高挂在枝子上的板栗球,裂开的球含着一口深红色的牙齿朝我们笑着,风儿一吹,一颗颗撒落在地,我们争抢着,打闹着。往往一个早晨,就会把衣兜捡得涨鼓鼓的,特别有成就感。洗干净后,让母亲和米饭蒸在一起,那个香啊,令人垂涎。
夜里起风,瓦片上“叮当”地响过不停。那些“瓜熟蒂落”的板栗,天天都在落。
有很大一部分会落在瓦槽里。我便央求着父亲在屋檐口搭上长木梯,我趴在木梯上,用木勾慢慢地从瓦槽里把板栗球一粒一粒地弄出来。由于瓦盖得厚,也多年未请瓦匠检修,顶上边边角角爬满了青苔,瓦槽中积了厚厚一层落叶,上面,竟然有纤细的板栗树芽儿随风摇曳。陈年的板栗是见缝生长,明知脚下没有厚实的土壤也要忘情地生长,它们对生命的渴望,是那样的强烈。或许,在它们的心里,已完全不在乎生命的长与短,只在乎是否曾经好好地活着。这些嫩芽儿是过不了冬的,只要大雪一来,它们生命就会怅然终止。但是,只要屋后高高的板栗树还存活着,瓦屋顶上的板栗树苗就一年一年一茬一茬地长着。这些小幼苗就像村庄里每一个曾经生活和正在生活的人,不管承受多大的艰难困苦,都会勇敢地活着,奔波着。
屋顶上,除了板栗树苗,还有不知名的植物。
屋顶上也是小鸟的乐园。整天叽叽喳喳地叫过不停。小时候,我常常好奇地张望着顶上的一切,与地上相比,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屋檐下有燕子的巢穴,那些燕子秋天迁徒,春上回来,和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山川万物都是通灵性的,屋顶上生长的植物打闹嬉戏的鸟雀在我们未知的世界里相互依存,常让我们心生感动。生命是有限的,大家都想在有限的生命中展示芳华。无论走多远,漂泊的游子都放不下故乡情结,总是在记忆深处,留存着欢声笑语的抑或无限怅惘的那片土地。我们都一如瓦屋顶上的生灵,在短暂的光阴里放肆地活着;我们也一如屋檐下的燕子,哪怕奔波万里也要魂归故里。每当夜深人静时,家乡的那些生长在路边的野花、田里的蛙鸣、山上鸟鹊的嘶叫、子规啼血的哀鸣……都会从遥远的南方飞奔而来,同我们作一次深度的交流。我羡慕屋后那棵高大的板栗树,那转青又泛黄的叶片在家乡的蓝天白云下自由的摇曳着,它们在家乡并不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无怨无悔,默默奉献果实。根,深深地扎进土壤中,守护着这一方土地。
板栗树见证着老宅及老屋顶上的所有秘密,也见证着村庄的兴衰。它见证着村庄的房屋变得越来漂亮,晚上的灯光越来越璀璨。
去年年关,我回了一次老家,一个外地的木材商看中了板栗树,跟我父母商量想买,父亲说作不了主,要等我回来。木材商给我出了大价钱,让我成全他。我笑着说,我不能卖。他问,为什么?我说,它是我生命的根,无论我漂泊到何处,只要它在,故乡所有童年的念想就在。它是守候老家秘密的见证物,它去了,关于瓦屋顶上的秘密就会永远无法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