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你认为银行放大了你套现的勇气?
潘:是!银行存在很多潜规则。比如说,这套房产的贷款额度不能达到2000万,怎么办?银行为了做自己的业绩,先贷给我1000万元,我存进去,再贷一次;以承兑汇票开出来,以质押的方式,那么银行的存款业绩就有2000万元了。同时,银行又给我贷了1000万,我手里就有2000万现金了。我再把2000万元质押一次,再贷出来。银行再贷给我2000万元,那么,银行的存款就有4000万了。我也套现了4000万元。何乐而不为呢?
羊城晚报:当时宏观政策的改变,也造成了楼市整体下跌,可为什么你仍然认为银行是罪魁祸首呢?
潘:2011年9月份,每次我去银行,银行就拖我“没问题,下个星期就放贷”,他们说。因为这样,我把多余的钱全部支付利息了。最后几个月,我每个月支付600多万元的利息,最高一月付了670万元利息。如果银行没有这样拖我,我当时给自己留下一两千万元,完全没问题。
但是,我觉得银行贷款还会下来。我把手上多余的钱全部投进去了。
我被银行害了。我的理解是,罪魁祸首就是银行。
羊城晚报:假如当时的宏观政策不调控,银根也没有紧缩,你认为你能避免今天这种局面吗?
潘:我做的很多实业都是民生工程。
如果再自己走下去,我会把它们理顺,把实业做实,会有一个自我修复机制。其实当时我已经有思路要做实业。我投了4700万元,买了一个很大的厂房,想把鞋厂搬过来,还想再投1000万元,把流水线从1条增加到4条。但当时已经是2011年9月份,来不及了。
未来目标就是还钱
从2011年10月到现在,大半年过去,在网络上输入“潘晓勇”,债权人追债的帖子仍然可见。欠债未清,故事便没有完结。
大半年间,有人撤销对他的起诉,也有人在继续告他。而面对3亿元天文数字般的欠债,潘晓勇说,未来的目标就是还钱!
羊城晚报:你离开温州之后,有没有债主向你追债?
潘:债主也在找我。我走后主动给全部的十几个债主都打过两三次电话。我觉得对他们是个心理安慰。我告诉他们,不要急,我正在想办法找钱还给他们。急的话,你们可以去法院告我。但是,没告我的债主,我有钱了会第一时间还他,告我的债主,我最后还钱,时间可能三年,五年,甚至更长。
现在很多债主已经感到心理安慰,有些人已经撤诉,有些人比如欠他们500万的,提出能不能年底先还10%,或者分三、四年,五年还。但是,也还是有两三个人在上诉,或者要联合起来找我。我也没办法。
羊城晚报:现在的欠债情况怎么样?
潘:目前还有27套房子抵押,欠银行贷款2.2亿元。民间借贷还欠5000万元。去年的时候,欠民间借贷1.1亿元。后来,我名下的很多资产,包括大楼都抵债抵掉了。算下来,目前还有将近3亿元左右的欠款。
羊城晚报:房产大缩水,银行欠债怎么处理呢?
潘:我当初是在温州房产最高峰的时候向银行借了2个多亿。现在房产缩水,市值只有8000万。银行也面临这个问题,是作为坏账处理呢,还是上报央行,或者等国家有个批文再去处理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羊城晚报: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潘:就是想把钱还上。只要人还活着,还是这个思维方式,有能力就一定要还钱!这就是我给自己定的目标。但是现在还有人在怨我,说我还有几千万元,不还给他们。还有人组织起来去告我。如果我没有活路,我怎么还钱给你?我才29岁,能达到3到4个亿,我觉得这辈子足了。
但是我觉得人生,我还有自己理想和目标存在,所以我才能坚持到现在。
回首往事
摸到好牌打得太烂
亲历了2011年震动全国的那场温州老板“走路潮”,潘晓勇有时候觉得,2009年到2011年这三年以几何速度疯长的财富更像是一场梦。这场梦给他留下了太多的思考。“这是一个好的时代,本来已经摸到一副好牌,遗憾的是没有将这副牌打好。”
关于实业:盲目放贷变空心化
羊城晚报:既然实业不赚钱,为什么还要投入实业呢?
潘:包括我,包括温州很多知名企业在内,当时做实业只是摆样子,提供一个平台,融资的平台,人际交往的平台。
比如珠宝店,我投入了几千万元,摆个门面,好看而已,赚不到钱。
别人说,老潘你在做什么?我说,我做的行业很广,包括鞋、珠宝、建材什么都做。实际上是把实业作为一张名片,宣传我自己。
当时的同行基本类似我这样。有些纯粹放弃了家族产业,他们的长辈做实业做了十几年,做得非常好,但到了他手里,实业就不做了,放在那里。而是以实业去贷款,参股一些借贷公司。结果就是,温州的实业变成空心化。
羊城晚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潘:因为这个钱好赚。躺着睡觉都在赚钱。你放出来2000万元,利息两分,一个月就有40万元进账。一年就有480万元。这是最低的,平时借,一般利息在4分到6分。
羊城晚报:谁能支付4分到6分的利息?
潘:像股票一样,有赚到钱的,也有赚不到钱的。赚到钱的极为少数,亏的是绝大部分。所以一些实业,为了支付高额利息,就把自己的产业当做平台,去借更多的钱。2009年到2011年这三年,如果企业没有真正意义上做实业,它的业务量、产品、管理体系,统统会下降50%,甚至以上。一些上万人的企业,减到最后只有一千人,甚至几百人,6条生产线最后只剩一条。
关于民间借贷:每一个人都像疯了
羊城晚报:当时温州民间资金处于什么样的情况?
潘:2010年温州老百姓去菜市场买菜都要还半天价,但我们去买房子,1000万元的房子我看都没有看,就现金直接付清了。
当时温州民间资金太充足了。
5000万元以内的借款打个电话就可以,根本不用去别的公司签个借条。
一个骑黄包车的,都会把积累一二十年的积蓄,放到担保公司拿利息,有些人甚至整个家族陷进去。2010年7月份,我把借一个亲戚的300万元还给了他,但他又把300万元放贷出去,还把自己的房子、老婆家7套房子以及弟弟的房子,全部抵押,放到担保公司。现在整个家族的房子全部要被银行拍卖。
当时甚至连KTV包房都被订没了,本来最低消费5800元或8800元的要提价5000元。所有人都太有钱了!所有人都疯了,所有人都在参与。
当时如果你没有参与,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才是疯的。
羊城晚报:资金链断裂之后,当时温州的情况怎么样?
潘:当时温州已经变成一个灰色的城市。那一年(2012)春节是温州20多年最冷清的一年。在那之前,温州一天的烟火销售量都在上千万元以上。2012年春节只有几百万,甚至一百多万元。老百姓没有钱啊,再加上债主要债,根本没有心情放烟花。当时媒体有篇文章说,是不是温州人连买烟花的钱都没有了?确实是这样。
记者手记
财富,神话,缩影
像是时速180公里狂奔在高速路上的一个突然急刹,潘晓勇的创业梦想戛然而止,尽管你仍然能够深深感受到他身上闪现的企业家理想和企业家精神。
从6万元信用卡套现到身家数亿,这个三年间打造出来的财富神话更像一个传奇。这是常人难以复制的成功,它是一个普通民营企业家从时代中发掘到机遇,却又最终倒伏的残酷教训。
这样的传奇在2009年—2011年大量滋生,又在2011年一夜覆灭。继1986年导致温州8万家庭破产的“抬会事件”后,20多年后悲剧轮回,老板走路风潮将温州重新抛上风口浪尖。这个城市的困局是中国经济的一幕缩影。时代为它造就了富甲一方的“温州老板”,也为它烙下惨痛的伤痕。
假如没有楼市的疯狂,假如潘晓勇蛮勇的胆量没有得到资本市场一波又一波的放大……假如时光倒流,身处这样一个黄金的时代,可能发生什么?
也许,下一次,我们会走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