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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的那群鸭

2020-11-30 11:04:22  来源:张家界日报  作者:曾高飞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从出生到小学三年级,贴心小棉袄最喜欢的两首儿歌都与鸭子有关。一首是“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里”,一首是“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只要听这两首歌,她就兴奋,从咿呀学语时的手舞足蹈,到蹒跚学步后的跟唱,到现在老憧憬着要喂两只可爱的小鸭子——两年前,在乡下老家,她自己掏钱给爷爷奶奶买了十只小鸭,嘱咐他们要好好喂养,就像妈妈把自己的子女托付给别人似的。在她眼里,我的童年才幸福,有鸭子喂养,她的童年愁云惨雾,连只可亲可爱的小鸭子都没有。

    丑小鸭是个错误命题。见过小鸭子的人,都不会否认,小鸭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动物,乳臭未干的嘴,嘴沿带点嫩嫩的黄,毛绒绒的,金黄透亮,憨态可掬,也不怕人,喜欢傻傻地跟着你,即使被你捉住,托在手心,也很享受地看着你,信任你,没有一点陌生和害怕的样子——人与动物的距离,在那一刻等于零,动物与人的边界和敌意,是在动物长大后才慢慢地有的。

    很多人都不知道,道貌岸然,激扬文字的我,曾经做过生产队里的“放鸭倌”,真要“每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里”。唯一与歌词不同的,是鸭们去的地方。鸭们不是去池塘——冬天了才例外到池塘呆会儿,鸭们去的是离村一两里路的小河。池塘是不允许大批鸭子翻江倒海的,因为池塘的主要功能不是用来养鸭,而是用来养鱼。鸭捉鱼很厉害,是鱼的天敌。成群的鸭在池塘里,容易把鱼追得鸡飞狗跳,无处藏身,最后成为鸭们舌尖上的美味,尤其是池塘里那些不谙世事,正在生长的鱼苗。那时候的池塘,还要承担很多生活性附加功能,用来洗澡、洗衣、甚至洗菜。鸭屎很臭,鸭子多了,容易把塘岸和池水弄脏。

    只有离村的小河,才是鸭们的乐土和天堂。水是流动的,鸭拉完屎就被冲走了,不留下任何痕迹,闻不到一丝异味,真的是“流水不腐”。鱼是野生的,鸭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吃多吃少全凭本事,不用被驱赶,也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

    鸭子最喜欢水,只要呆在水里,就转悠半天不上岸。哪天没下水,它们就格外难受。我想,鸭离开水的感觉,跟人坐在牢里,失去自由,没什么区别。当然,稻田更不能去,吃了稻谷,糟蹋了庄稼,在生产队里是要扣工分,后为包产到户了,是要赔庄稼的——也有不要你赔的,但你的鸭子进了别人的稻田,是有可能被打死的。我家曾经养有七八只鸭,一转眼功夫,就钻进别人的稻田里了,结果被稻田主人打得死伤大半,还理亏了,不能争辨,只能陪不是,一气之下,父亲把鸭全宰了,从此没再养鸭。

    在分田到户前两年,生产队确实有一群鸭,有将近一百只。那群鸭,早出晚归,浩浩荡荡,占满一段马路,叫声沸腾,蔚为壮观。鸭们一拐一拐地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可爱极了。我觉得在那个人都吃不饱的年代,唯一能够吃饱的就是鸭子了。江南不缺水,更不缺鱼。只要在水里呆着,一天下来,一只鸭总能捉到三五条鱼,把自己喂得饱饱的,那个胃囊鼓鼓的,就像暴发户扎在腰间的钱袋子,走路的时候都快拖到地上了。

    对门是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跟奶奶一个姓,我们就叫他舅。在生产队,其他家庭出工,有老有少,有夫妻,需要彼此照顾。舅一个人,很方便,生产队那群鸭就归他放养了。周日或暑假,他爱给我一颗纸包糖,把我叫上,跟他一起去放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父母没有其他杂事安排的日子,我就成了舅的小跟班,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地赶着那群鸭。

    放鸭要顶着朝霞出去,踩着晚霞回来,中午没饭吃,也不觉得饿。那时候,难得吃回饱饭,饿多了,就没什么感觉了。把鸭们赶到小河里,就不用我们管了,它们自己觅食,小鱼,螺蛳是鸭们的最爱。别看鸭子在地上憨厚,一副行动迟缓的模样,一到水里,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游得飞快,还能潜水,把鱼追得仓惶逃命。有时候,几只鸭扑闪着翅膀,凌波微步,兴奋地追逐着,那是它们碰到了大鱼,在团结合作,一起围猎。

    每次出门,舅都要卷上一张草席,在河滩柳树下的空地上,把草席铺开,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听收音机。我闲不住,喜欢下水,在河岸的石缝里摸鱼。石缝里有鱼有虾,有田螺螃蟹,时有收获。偶尔也有水蛇,扭动着身子,在水里游走,把你惊出一身冷汗。小鱼虾,捉住了,掐晕了,随手扔给鸭子。大鱼,捉住了,扯下一根长长的鱼腥草,从鱼腮下往上穿过去,拴在一起。一天下来,有长长的一串,足有二三十条,晚上够一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顿了。摸鱼捉虾的时候,总有数只鸭子在身边游来游去,期待不劳而获——它们知道,主人捉鱼虾,也有它们的份。

    当年的舅,四十来岁,正当壮年,如狼似虎的年纪。他是个单身汉,没有固定女人,最喜欢扯开喉咙唱当年江南乡下流行的黄色小调《十八摸》。没有人路过,舅就哼给自己听,在欲望流淌的歌声中满足自己;有人路过,尤其是女性,舅就大声地吼出来,生怕别人没听到,没听进去。姑娘们听了,低着头,红着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开了,有时候甚至是小跑,就像躲瘟疫一样。舅看着小姑娘的狼狈样,越发得意,歌声更高亢了。作为过来人的媳妇和中年妇女,见惯不怪,沉得住气,听到歌声,不紧不慢地走自己的路,没有羞怯的感觉。胆大的把脸扭向对岸,横眉冷对,瞪舅几眼,甚至骂他老不正经,注定没女人。舅也不恼,一边唱,一边搭讪,问下对方姓名,哪个村的。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那个时候,舅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的歌唱得好,也起了微妙作用。

    放鸭子最大的乐趣就是捡蛋。吃饱喝足的鸭子,很容易把蛋下到水里。硕大的鸭蛋从鸭屁股出来,慢慢悠悠地沉到水底,落在鹅卵石上,沉淀在那里,也不破损。阳光照射下,鸭蛋白晃晃的,透过清澈的河水,看得清清楚楚。我很喜欢潜到水底,把蛋摸上来,交给舅,看着舅把鸭蛋装进布袋。那种感觉,好像那蛋不是鸭下的,而是自己下的。鸭是生产队的,蛋要交公。把鸭子赶回去的时候,顺便把蛋交给生产队会计或队长——也没人监督队长和会计是否将蛋充公了,那时候大家都信任他们,没人过问。

    偶尔,中饭的时候,舅也会吩咐我捡来一堆枯枝,擦亮洋火,把柴点燃了,烧成灰,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大鸭蛋,埋进热灰里,煨了给我吃——他自己从来舍不得吃。煨熟的鸭蛋很香,也带点腥味,味道好极了。每次我也掰开一半,递给舅,他用手撕下一点蛋白丢进嘴里,边尝边吐舌头,说真难吃——现在才知道,他不是嫌鸭蛋难吃,而是想让我多吃点。我吃蛋的时候,也分明听到他的肚子在咕咕叫,但他抽烟,一种作业纸卷的旱烟,用烟来掩饰肚子的反抗。

    有时候,看到鸭把蛋下到水里,当时故意不捡。等把鸭赶回来后,偷偷叫上哥匆匆忙忙地赶往放鸭的地方找蛋。这一找,就有意外惊喜,本来故意不捡的蛋只有两三个,可认真找起来,往往超出期望,最多能找十多个,特别是水深的地方,看到隐隐约约的蛋影,潜水下去一摸就有,有时甚至有五六个。我们脱下外衣,把蛋兜起,扎好,以防别人看见,满载而归。这些蛋,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以改善家人生活,做菜吃,也可以悄悄拿到镇上赶集出售,换回自己所需要的笔墨纸砚、小人书,顺便买三五颗纸包糖,犒劳自己。

    放鸭子,最怕的就是丢鸭子。丢了鸭子,要被处罚,少一只鸭,几天工分没了,几天太阳白晒了。丢鸭子的情况罕见,因为鸭子喜欢群居,听得懂主人命令,一声熟悉吆喝,鸭们就知道该干啥干啥了,很少有调皮捣蛋的鸭。记忆中,只丢过一次鸭,第二天去找,才发现是鸭死了,被黄鼠狼掏空了躯体,只剩下皮毛了,估计那鸭是中暑死了。

    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了。生产队有很多农具,在农具与鸭之间,很多人选择了农具,以为农具可以帮助他们种田挣钱,是做农民不可或缺的工具。那群鸭成了负担,要花时间看管,没人要。但舅啥都没要,就要了那群鸭,说是有感情了,离不得。当时有人笑他把鸭当婆娘了,以为他傻,舅也不生气。

    没想到,舅才是最聪明的。那群鸭每天晚上下几十个蛋。这些蛋,舅要么拿到集市上卖,要么孵出来很多鸭仔,或自己养,或卖给别人——当然,舅也吃蛋,舅也送给我几只小鸭仔。这么一经营,舅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蛋吃,有钱用,有新衣服穿,还把收音机换成了录音机。笑话他的人,这才醒悟过来,对他刮目相看,发现舅是最懂“鸭生蛋,蛋生鸭”的良性循环之道。

    舅成为我们村最早解决温饱,奔上小康的,让人羡慕嫉妒恨。记得当年很多人都向他赊蛋,赊鸭仔,向他借钱,舅一时风光无限。

    现在舅年纪大了,快八十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背也佝偻了。他一直没成家,现在是五保户,靠政府养活。舅没有大规模养鸭了,但他一直养着几只鸭,没有间断过,算是保留了那份养鸭的情怀。

    每次回家看父母,舅都要闻讯过来,拎几个鸭蛋给我,说我小时候喜欢吃。他最爱对我唠叨那条小河已经成了臭水沟,不适合放鸭了。每次我也给他两三百块钱,算是买蛋,也算是对小时候帮过我的人的一种反哺之举。我收蛋,他接钱,我们都不推辞——这里面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心照不宣,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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