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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锅匠

2020-12-11 10:09:34  来源:张家界日报  作者:徐颂翔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补鼎罐咯!补鼎罐咯!……”这是补锅匠在农村走街串巷时所发出的一种高亢而嘹亮的声音,想必今生再也听不见了,它将永远封存在我的记忆中。

    小时候,每年秋收之后,总有一两个补锅匠像候鸟一样准时来到我的家乡。他们的皮肤比较黝黑,头发有点蓬松,胡子有点拉碴。他们一般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青色布衣和一条宽松的裤子,脚上趿拉着一双已经开了胶的解放鞋。他们总会挑着一副担子慢悠悠地行走在乡村的阡陌小道上,进村的时候,便会扯开喉咙喊着“补鼎罐咯!”的号子。这种粗犷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宁静的乡村悠悠地回荡着,像一朵吹散开的蒲公英四处飘散,然后一片一片飞进每家每户的窗口。他们从村头喊到村尾,从村东走到村西,再从村北踅回村南,他们的叫喊很有吸引力,在水田里做事的,在旱地上劳作的,在山丘上忙碌的,每当听到这个高音喇叭后,村妇便会心急火燎地赶回来,然后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些豁了口的鼎罐、潲鼎、水壶、水桶和铁锅之类的容器,反正都是一些有点破损的铁制品或铝制品,想扔又舍不得扔,当废品卖掉又觉得不划算,只好再补一补将就用一下。至于那些在屋里做家务或是带孩子的村妇,她们自是捷足先登,抢先把自家要修补的东西交给补锅匠。若是数量少的话,补锅匠会自己提。若是数量多的话,补锅匠会要求她们将东西放在一个指定的地方。后来,补锅匠熟悉了这个村庄,成了这里的常客,只要他一叫喊,村妇们都会自发地将东西按先后顺序放在村里一个比较开阔的广场上,这是村人们休闲和聚会的地,同时也是补锅匠生火开炉的工作场所。

    广场上堆满了村妇们送来的家用铁制品或铝制品,乱七八糟堆了一地,全是一些这里有豁口那里需换底的容器。体积最大的首推潲鼎,这是专门用来煮猪食的一种超大铁锅,当然它也可以用来蒸粽子。其次便是镬了,这是一种煮大锅饭或是蒸糯米的铁锅。至于其它那些诸如鼎罐和水壶之类的,则都是一些小物件了。

    补锅匠要生火开炉了,他取出一个可以折叠的小板凳坐下来,又取出一个小灶和小风箱,用一根铁钳夹若干块煤块放在小灶上,再找一些易燃物放在下面引火,右手拉着活塞“呼哧呼哧”地来回拉,不一会儿,炉火便旺了。对于那些豁了口的铁制品,他们先用粉笔在豁口的周围画一个圆圈,然后将容器架在一个铁架子上,用一根尖尖的铁钎将圆圈内的铁块全部敲碎,再从箱子里找出一个自带的铁板,用粉笔画上一个圆圈,当然这个圆圈要比之前的那个圆圈大一些,同样用铁钎小心翼翼地将圆圈外的铁片敲掉,再放入火炉中煅烧。一边烧一边拉动风箱,不一会儿,铁块便成了一块红通通的东西,用铁钳将其夹出,贴在那个豁口上,用一把锤子在周边使劲地敲打,经过一番趁热打铁后,两块铁片便衔接在了一起。最后再将容器放入水中,使之冷却加固,“嗞嗞”的声音响个不停,朦胧的雾气直往空中弥漫,氤氲一片,成品就是这样炼成的。对于那些铝制品,补锅匠采用的则是另外一种修补法,无需将铝片加热,只需在铝片的周围涂上一些特别的胶水,提前将容器支在一个铁架子上,然后将铝片贴在豁口周围,用锤子在周边使劲地敲打,一直敲打到两块铝片紧密地焊接在一起。至于给潲鼎、水壶和鼎罐换底,也就是将下面与火接触的部分全部换掉,这是一项较大的工程,收费也高,其修补法则采用补豁口和补铝制品的两种方法。当然,如果补锅匠没有自带与之匹配的锅底,那他只有放弃这单生意了,你不得不约好他下次来村庄时补上。

    补锅匠每次来村庄时,村里那块闲置不用的广场便立马热闹起来,同时也成为孩子们的乐园。农村里的孩子没啥娱乐,没收音机没电视没电影更没网络,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凑热闹,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哪里有新鲜事情就往哪里跑。每当补锅匠在那里汗流浃背地干活时,一群孩子便围在旁边看热闹,看他搬弄这个,看他使用那个,反正觉得什么都新鲜。一些调皮的孩子也不经别人的同意,竟擅自拉动风箱的活塞,拼命地拉,反复地拉,以至于炉火都变青了,火苗窜得老高。待补锅匠回过神,还没等他呵斥时,那个小孩早就一溜烟地跑开了。有的小孩很会利用资源,竟将带来的红薯放入炉火中烘烤,哪知把握不了火候,当他将红薯取出来时,红薯早就被烤焦了,成了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毕竟那炉火实在是太炽热了,那可是打铁用的啊!

    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勤俭持家和精打细算的农村妇女,补锅匠来村庄的次数多了,便和他们熟络起来,因此每当他们来的时候,母亲总会从家里找出一些东西让他们给补一补。补锅匠除了干活,总是要吃饭和睡觉的,后来母亲居然让他们来我家吃晚饭和睡觉。起初,补锅匠临走的时候,总会给母亲一些钱,作为吃饭和住宿的补偿。后来,便和母亲做起了交换,他们免费帮母亲补东西,母亲则无偿提供晚餐和床铺。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谁赚谁赔,这个并不重要,总之,母亲认为,只要不让她掏腰包就划算,反正吃的是便饭,住的是现成的床铺。

    那些补锅匠一般一天走一个村庄,在某个村庄借宿一晚后,第二天早晨便会去另外一个村庄揽活。通过他们的言谈,我知道他们大多来自湖南衡阳的某个农村,每年收割完晚稻,趁冬日农闲的时候便去外面揽活,希望多赚点钱贴补家用,待春节来临时再回去。另外,他们所在的那个镇已然形成了一种产业,大量的富余劳动力都成了手工业劳动者,有的补鞋,有的补锅,还有的做爆米花,而且他们都有固定的活动空间,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有自己固定的市场和客户群体。说来惭愧,我那时候对他们非常反感,甚至有一种极度厌恶的心理,因为他们总是一副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样子。我曾对母亲咆哮道:“我不用他们睡过的枕头和被子,枕巾是黑的,被单也是黑的。”母亲厉声喝道:“死崽,他们又不是天天睡在这里,再说枕巾和被单可以换洗嘛!”我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吭一声。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我竟如此爱慕虚荣,要是放到现在,我肯定会和他们交个朋友,没事和他们聊聊天,可了解他们的背景,了解这个群体,了解这个社会。

    如今,家乡的经济搞活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猪不养了,烤烟不种了,水稻只种一季,土地几乎都荒芜了。青年人在外面打工,中年人在外面搞副业,只留下一些老年人经营着那几亩薄田,并顺便照顾孙子孙女。至于那些鼎罐、潲鼎、水壶、水桶和铁锅,只要出现豁口,早就把它扔了或当废品卖掉,谁还会花心思修修补补呢?想必补锅匠的家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的生活蒸蒸日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谁还愿意重操旧业招摇过市去过那种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呢?

    多年以后,定居东莞的我回了一趟我出生时的老屋,我特地跑到厨房转悠了一下,发现空空如也。我好奇地问母亲:“那些锅碗瓢盆和鼎罐铁铲呢?”母亲淡淡地说:“我都不住这里了,没用了,没用了,我把它们当废品卖掉了。”母亲一连说了两个“没用了”,闻之,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哦!那些可爱的器物如今被历史的车轮所辗压,那种清脆响亮的声音一度承载着童年的美好回忆,供我咂摸着那逝去的悠悠岁月,甜蜜而温暖。

    补鼎罐咯!补鼎罐咯!……”,我似乎在心灵深处又听见了那种熟悉而亲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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