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湘西北山地的一个土家村庄。
迎亲的锣鼓在场院里奏响。新娘秋实走出吊脚楼,新郎阿桂蹲下来背着她,走上满是泥泞的田埂。新郎走得很小心,他担心滑倒把新娘摔下稻田。父老乡亲聚集在吊脚楼下,目送这对新人走向乡村公路。秋实不敢回头,她怕看见父母忧伤的目光。在登上婚车那一刻,她忍不住回首张望,可村庄已被山梁遮挡。远处的青山上,一道道白云像贴在蓝靛上的拉线。森林中传出悠扬的洞箫,她知道是少年时的恋人吹的,在她返乡待嫁的这些日子,这幽婉的洞箫一直在村后的山岗萦绕,她没有选择他,而是把一颗滚烫的心交给了阿桂。上了婚车,秋实依偎在新郎的胸脯,倾听那蓬勃律动的心音,感知他那温润的情怀。她一手挽住他那强健的腰身,心里默念着:别了,阿爸阿妈,别了,生我养我的土地……阿桂呼应着新婚妻子的柔情,把她揽入怀中,两眼目视前方,一行驶向一千多公里外的北海渔村。
过完新婚蜜月,阿桂要回部队了,他是西沙群岛上的一名守礁战士。当兵前,他和秋实同在一座南方滨海城市打工,两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在工厂流水线上开始恋爱进而情定终生。阿桂出发那天,秋实把他送到港口,汽笛一如怪兽般嗥叫,那艘白轮船一点一点消失在汪洋大海中。她回到渔村,投身于公公婆婆所经营的杂货店。店子面向大海,南来北往的游客从店门口走向附近的海滩。这片海滩由石英砂堆积而成,一派银白色绵延几十里。迷人的风景,南国适宜的气候,吸引着国内外游人蜂拥而至。公公婆婆和秋实父母一样都只生一个孩子——这是亿万中国家庭烙下的时代印记。公公前些年出海打鱼,后来年龄大了便利用自住房开起了杂货店。秋实的到来,做的第一份活儿就是站柜台,一天经手卖出几十个品种数百件货物。后来学习记账、进货,慢慢成为杂货店必不可少的好帮手。有时,她还跟公婆学着制作当地口味的饭菜,调试几次便会熟能生巧,连声夸赞她是“能干的媳妇”。勤劳、朴实、贤惠,是左邻右舍对这位湘西女子的褒奖。秋实站在杂货店,呼吸着海风带来的咸咸的潮气,欣赏着这迥异于故乡景物的亚热带风光,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神秘。清晨,兴致勃勃的四方宾客纷沓而至,喧嚷的人声中偶尔传出空灵的乡音,她一边忙活一边追逐着那匆忽离去的影像,只想再听一遍那久违的声音。扪心自问,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一块空间是留给湘西老家的,日渐苍老的双亲仍在祖居的山地上劳作,她多想抚摸父亲泛红的脸庞和母亲粗糙的双手,也想为他们送一口凉茶或者擦拭额头的汗滴啊!父母喜欢听她唱歌,她多想在他们劳累一天后唱一曲家乡民歌。可是,她嫁给阿桂,嫁到广西北海渔村,她的命运就和这块土地紧紧相连,对故园的眷恋对父母的思念,只能埋在心底。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一喜讯告诉阿桂,可他守着南海上的一爿礁石,十天半月才能回营区联系一次。她想告诉婆婆,又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打电话把这事儿说给母亲听吧,可对面好不容易听清楚了她怀孕的事实,手机信号不畅让母女交流受限,她急得蹲在地上呕吐着,涨红了脸难受极了。秋实强烈的妊娠反应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嗔怪道:“你是我的媳妇也是我的闺女啊,连怀孕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告诉我……好啦,往后别操心店里的事了,你安心养胎,我等来年抱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呢。”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抱住公婆那瘦弱的身材,发自肺腑地说:“生我的娘亲远隔千里,你不就是我的亲妈吗?”
转眼间新年到了,这是秋实嫁到北海渔村过的第一个春节,公婆带她到一公里外的镇上走亲访友。眼看一家又一家亲友欢度新年,初来乍到的秋实听着拗口难懂的方言,有时对方说了一通才明白大意。酒席上,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兴奋而热情,他们吃着稀奇古怪的海鲜,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兴致很高。用餐过后,男人们乘着酒兴玩起了纸牌,女的便聚到一起打麻将,剩下她索然无趣地坐在屋内一角,一脸的茫然和惶惑。诚然,在老家,亲戚之间也是这样过春节的,不过每次见到的多是亲戚熟人,老老小小融合在一起,乐在其中。也许,对眼下的新环境还有一个调适期,时间一长就好了。这时,门外巷口来了一队舞狮的,这让她找到了脱身的理由,起身告辞说是出门看大戏,公婆一手摸麻将一手挥了挥,“去吧去吧!”小巷里锣鼓喧天,欢声雷动,舞狮玩龙灯的,演木偶戏的,长长的队伍从巷口拖到街尾。哦,这样的表演形式家乡县城也有的,尤其是正月十五那一天,阳戏、花灯、舞狮、欢水龙灯等地方曲艺纷纷上了街头,男女老少穿行在人堆里,跳啊唱啊,热闹非凡,那简直是一个中国式的狂欢节啊!是的,故乡的歌谣隐隐回响在耳畔,父母的呼唤仿佛萦绕在脑际,还有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小闺蜜呢,她们是否会在这春节佳期想起她?秋实有点失落,腆着小腹走出巷口,走上通往海边的柏油大道。
晚霞融化在遥远的海平面。秋实坐在银白色海滩,身后的椰子树“唰唰”作响,远方的海面一如炉火般蒸腾,她思念着那在波涛怒吼中站岗的丈夫。是呀,阿桂就在那一轮缓缓下沉的夕阳后面,守着一块不大的礁石,怀抱冲锋枪笔挺挺地站在那盏航标灯下,任凭狂风暴雨而岿然不动。想到这一幕,秋实心里不由涌起一股自豪感。她还记得除夕那天,他从营区打电话给父母报平安,接着,她接过手机走出门外,借助道道电波互诉衷肠。以前每次接听丈夫的电话,带给心灵的宁静真是难以言说,而新春佳节的祝福更让她感动。可通话结束,丈夫和每次一样总要说一声“准备去海上执勤了”,然后匆忙挂断电话,留下意犹未尽的她望着大海发呆。她想念他,而且生活中也需要他,但阿桂是当兵的人,再多再大的家事也不比守卫祖国海防线更重要,献身国防是军人的使命。作为一名军嫂,秋实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的。黄昏时分,海风轻轻吹拂,海鸥排翅低飞,秋实凝视着宁静的大海,喃喃低语:阿桂,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生了,到那时你要回来陪陪我啊!此时,从海滩的西头传来公婆的呼唤,她“哎”的回了声,踩着松软的细沙,往自家的杂货店走去。
儿子小壮出生一周后,阿桂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家门。由于长年驻守南海海疆,他难以对父母尽孝,也不能陪伴生养孩子的妻子,回家后,除了帮妻子护理宝宝,还时不时去杂货店给爸妈帮忙。他甘愿为这个家操劳,似乎只有不停的忙碌才能弥补对家人的亏欠。小两口独处时,阿桂对她说着贴心的话语,爱意满满地呵护着哺乳期的妻子。他对秋实的爱深沉而细腻,她享受着爱情的甘甜,脸蛋红扑扑的,眼眸中透出快乐的神采。她觉得,嫁给阿桂真是一种幸运,虽说夫妻俩聚少离多,远嫁异乡也曾经有过迷茫,但丈夫真心爱她,和他相处总有一种踏实与安宁的感觉。而幸福温馨的时光总是那么短促,阿桂的归期到了,秋实抱着小壮来到港口,依恋不舍地望着丈夫上了白轮船。
秋实渐渐爱上了北海渔村,也爱上了这片气候宜人、物产丰饶的南国土地。在这银白色海滩旁边,有她与阿桂相守一生的家。当她融入他乡异地的寻常生活时,在她的灵魂深处,总有一种记忆来自故乡,有一种牵挂分明投向父母。嫁到这里一年多来,手机成为她和父母联系的纽带。有几次发视频,秋实发现阿妈额头的白发增多了,阿爸脸上的皱纹变深了,他们笑言她是“遗失的孩子”,可每当看见她落泪,少不了心疼地安慰她:女儿,只要你过得好,父母就会心安。是的,“父母在家就在”,秋实明白,武陵山中的家是她的根,也永远是她的快乐老家啊!秋实对公公婆婆说了返乡探视父母的心愿,得到他们的支持后,便带着小壮上了火车。回乡的心情是那么急切而激动,暗夜中的车轮声,富有节律的回荡在辽阔的大地上。也许,两地奔波成为她后半生的宿命,但这种生活是她选择的,她唯有好好面对,以不负爱她的人和她深深爱着的人。也许,过几年等阿桂退役回乡就好了,他们会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看望父母,也会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列车在家乡的县城停了下来,秋实拍了拍安睡在怀抱中的小壮,一脸粲然地说:
“宝宝,到站了到站了,马上要看见外公外婆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