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整个童年时期,所穿的衣服全是旧衣。这些旧衣服,来路复杂,有来自家境略好一点的亲戚家里的,有邻居家孩子不要的,主要来源还是正在长个子的哥哥姐姐穿不下了的。那时候,乡下的孩子们,基本都是弟弟妹妹拣哥哥姐姐的旧衣穿。我母亲就能用一把剪刀一根针,将哥哥姐姐们穿得太破而无法再补的旧衣服,两件变成一件,又能穿在我身上。那些旧衣,根本不分男式女式,哥哥的衣服妹妹接着穿,姐姐的衣服,弟弟当然也得接着穿。但弟弟们真的不想拣姐姐的旧衣穿。如若不穿,那就得光膀子了,二选一吧。记得班上有个坐在我前排的男孩,有天穿了件姐姐的旧衣——那是一件黑底起白色小菊花的旧衣,衣襟太长,拖在他的膝盖下。一个光头小男孩,穿了这么件又长又大的旧花衣,样子很是滑稽。大家笑话他,他就躲在教室大门后面,拿了瓶墨汁,自作主张地把衣服上的白色小菊花,染成了墨菊。
那时候,感觉村子里男女老少浑身上下都是灰不溜秋的,衣服基本不见特别的式样与颜色。那种人人都灰溜溜的感觉,与灰蒙蒙的冬天里的田野村庄,很是契合。村里人家,家家都有一只手摇式织纱机。家庭主妇们白天干完生产队的活,晚上就在一盏有效照亮范围约三平方米的油灯下纺棉纱。我常常会在睡醒一觉后,还能看到我母亲坐在微弱的灯光中纺纱。家庭主妇们纺的棉、麻纱,大量用于制作床上用品,少量用来做了衣服穿。我上小学一年级去报名那一天,倒是穿了一件新衣——是制作床上用品剩下的边角废料拼凑而成的。那是一件深棕色的上衣。那天早上,因为要去读书了,我居然起了个大早。母亲用愉快的声音叫我过去试穿新衣。在此之前,我从没穿过新衣,穿的全是各方结缘的旧衣。听到“新衣”两个字,如同听到两颗晶莹剔透的露珠跳动。新衣穿上身,长短大小刚刚好,只有前襟是敞开的——没钱买扣子,这新衣干脆连扣眼都没挖。母亲用温暖的目光端详着我,仍然用愉快的声音说,等会儿我还得给你缝上两条带子。原来,没挖扣眼,是要在衣襟两边各缝上一条布带,扎上就代替扣子了。但是,那天早上,母亲能将那件新衣弄成就很不容易了,接着她忘记在我的新衣上缝布条,而是忙别的更要紧的事情去了。于是,刚上小学的那一天——我人生中的一个大日子,我就穿着没扣子也没布带子的新衣,双手小心地捂着前襟去了学校。那一整天,我就用手捂着前襟,觉得自己浑身都散发着棉花与染料的崭新而浓郁的气息。我就裹着这种新鲜而温暖的气息走来走去,觉得自己被一种幸福感笼罩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衣服的颜色是深棕色,而非桃红色。我的邻坐女孩那天穿着一身桃红色。穿着桃红色衣服的女孩坐在我旁边,像一朵盛开的桃花,鲜艳夺目,让我穿新衣的幸福感大打折扣。
衣服的重要性,在冬天显得尤其重要。而在缺少衣服的年代,偏偏冬天显得格外寒冷。整个冬天,我家房子外面屋檐下的那只大水缸,每天早上都结着一层薄冰。寒冷让我们将自己所有的衣服全都穿在身上,也不分什么夏衣冬衣、厚的薄的,只要是衣服,全往身上披挂。但还是很冷。究其原因,可能是低劣的织物并不保暖,而肚子里又没有能让身体发热的食物。村里有一个城里来的下放知青,是个长相斯文的男青年,冬天的时候,他身上总是穿着一件有点小脏的旧军棉衣,腰间扎着一根草绳。他喜欢一声不吭地蹲在我家灶台下烤火。这个人一蹲到我家灶台下,常常搞得我们家里人都很紧张。他既不抬头看人,也不与人搭讪,就那么低着头,蹲在那里。过一会儿,听到队长吹哨子叫出工时,他就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悄悄地往他的军棉袄上瞄过,是有扣子的,而且也都扣上了,为什么还要在腰间扎那么一条草绳呢?我姐姐说,你小孩子懂什么?这叫“流行”!相当于现在的“时髦”。我姐还感叹说,唉,我若有件这种旧旧的军棉袄就好了,就也要在腰间扎一根草绳!后来长大一点后,我才知道,在旧军棉袄外扎根草绳,是那时候下放知青的标志性着装。
在我六岁那天的夏天,我们遭际了特大洪灾。田地冲毁,房屋倒塌,大家本来就极为有限的生活资具,被洪水彻底洗空。人们真正领会了“一贫如洗”这个词的意义。洪灾过后,穿的衣服就剩下身上那件了。幸亏正值夏天,很多男人与小孩子,真的是光着膀子晃来晃去,害得有些脸皮薄的女人与光膀子男人相遇时,目光没地方安放。身上的衣服已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却没有换洗的衣服。我姐想了个主意,天黑的时候,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将床单披在身上,然后三搡两搓就把身上的衣服给洗干净了。第二天早上,衣服还没有晾干又穿在了身上。虽然还很湿润,总比有难闻的气味强。好在没过多久,我家收到了很大一包邮寄来的衣服。是我那个远嫁外省城里的小姨寄来的。小姨家的几个孩子与我家兄弟姐妹年龄相仿,我们正好拣他们的旧衣服穿。那天,母亲有意将凳子搬到屋外台阶上,将那个大包裹打开,高声叫我们姐妹过去挑选衣服。果然有邻居走过来看,说,这么多衣服啊,都是蛮好的啊!母亲笑吟吟地对邻居说,是孩子们的小姨从城里寄来的!她对邻居抖动其中一件深蓝色的上衣说,你看,这种衣服就叫尼子衣哩,冬天当得一件小袄!邻居满脸羡慕之色,却撇撇嘴说,可惜是旧的!我妈仍笑吟吟地说,这种尼子衣,旧的都比我们的新衣强啊!
我们姐妹围在一起,像面对一只百宝箱,感觉自己真是太富有了!我们兴奋地在一大堆旧衣物中翻来翻去,挑选着自己中意的衣服。那件深蓝色的尼子上衣归了我。我将那件尼子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枕头边,然后就天天盼着天气变冷,可以快点将这件衣服穿上身。
那件深蓝色的旧尼子衣,是我童年时期最喜爱的一件上衣。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一直是学校文艺宣传队里跳舞的。过那么一段时间,老师就会带我们去各个修水库、渠道的工地,为大人们搞表演。有一次,我们的表演服要求是一件白色上衣。表演的服装都得自己想办法的,老师只负责下通知。然而,我家根本不可能去为我做一件专门跳舞穿的白色上衣,既没那种经济能力,也没那种想法。那天,到了水库工地,节目在一个一个往下进行,下一个节目就是我需要上台表演的舞蹈了,我的白衣仍然没有着落。我硬着头皮告诉带队的老师,说我还没找到白衣。那天,我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衣。漂亮的女老师满脸的不耐烦,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将头掉向另一边。那一刻,我就是一只在热油锅里挣扎的小虾米,整个心身承受着垂死的煎熬:白衣啊白衣,那雪花一样的白,月光一样的白,栀子花一样的白的白衣啊,为什么我不能拥有?!
忽然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是别的班上的一个女孩,她与我同在下一个节目里跳舞。这是个长相极文静的女孩,在学校也算是个出名人物。她的出名是因为她说话带有浓重的外地口音,在一片哇啦哇啦本地土话的同学中间显得很特别。据说她老家是上海大城市里的,是随父母下放到我们这里来的。这会儿,她微笑着轻声说,我还有一件衣,不是全白的,你就换上吧,总比你身上这件黑的好些。真是菩萨显灵啊,我居然临死得救!
这是一件白底起灰色小条纹的上衣,远远一看,还算得是白衣。这件白花衣是同学刚从她身上换下来的。其实,她身上穿着准备上台跳舞的上衣,也不是全白,与准备让我换的这件差不多,同样是白底起一点点灰色暗花,只是比刚换下的这件干净。她边帮我换衣,边轻声说,没关系的,不是全白,也是白花衣,从台下看上去,与别人的白衣差不多。她看上去那么聪慧,那么文静,总是那么轻言浅笑,就像一朵静静开放的栀子花。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她居然将那件借给我跳舞的白花衣,白送给了我!她说,我妈讲了,我这种衣服有两件,你没有,就送给你,怕下次跳舞又要哩!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想:这样的女孩,家里会有怎样温暖贴心的父母呢?她的一生肯定都是吉祥如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