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遥远的北方吹来,顺着季节的廊道,吹至我生活的小城,逗留在近一段时间里,不肯离去。也许是深秋了,它吹瘦了公园内小池里的流水,吹落了园中的树叶。晨跑时,我明显感到有一股推之不去的凉意缠绕着身体,缠绕着眼前的树木,缠绕着这个大地上的万事万物。
树梢在我眼前摇晃,似在无法抵抗自然的风力,摇摆于斯。从上往下看,它们长在两根粗大的树桠上,相互聚拢,蓬勃向上,像极了一个兴旺大家庭中的满堂儿孙。两根树桠发源于一根粗大的树干,虽然分枝,但紧连着母体。仔细一想,这些生活中常见的物什,没有哪一种不与人世之道相通。比如,这截树干,绝类当年我的外婆——她守了四十多年的寡,独自将六个子女扶养长大。
我母亲兄妹六人中,她的姐姐和妹妹两年前已寿终正寝,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连同她自己尚活于人世,个个已至老境,均步入耋耄耋之年。记得在我不算遥远的童年时代,大舅和二舅各自拎着分得的锅碗瓢盆另起炉灶时,我还有些不解,原本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饮食起居,同从一个大门进出,这不是很好的吗?为何非要分开过呢?外婆摸了摸我的头,含着眼泪说,人大分家树大分桠,这是自然规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没有解透其中之味。
如今,当我背负着一个家庭如期地往前走,在遇到生活的沟坎之时,我对树桠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表达。眼下,我的母亲双目失明,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我照顾。尽管她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听不懂异乡城里人的话语(母亲之前一直子呆在老家农村,没有出过门,连普通话都听不懂,只听得懂宿松方言),考虑再三,我还是把她从老家接过来,与我和妻儿生活在一起。
母亲过来不到两个月,远在故乡的大舅二舅执意要过来看看。那阵子,天热得厉害,气温高达36摄氏度。我一再婉言拒绝,怕高温下他们二老长途颠簸热坏了身体。我跟他们的子女商量,叫他们劝劝大舅二舅,几番周折之后,却没有哪一个能劝动二老。最后,大舅在电话那头说:“你发个定位给驾驶员黎师傅就行,你照忙你的,我们过去看一下我的妹妹就返回,毕竟我们手足情深。我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包车的钱都付给了黎师傅。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总不至于又要我去把包车的钱要回来吧?”半个月前,大舅二舅要过来看我母亲,被我拒绝了,那毕竟是高温不减的大夏天。
大舅说他们与我母亲手足情深,我何尝不理解?他们都是从我外婆母体里生下来的。这人世间,除了同根生的兄弟姊妹,还有什么之间的感情能称得上手足之情?
大舅二舅在次日早上四点就从老家出发了,到我这里已是早上八点多钟。他们见到我母亲后,一声招呼让彼此哽咽不止。母亲用手掩住面,嗷嗷地哭。大舅二舅肩头耸动,胸腔一起一伏,仿佛里面装着太多想倒又倒不掉的东西。那天,好在天给力,小雨时而飘洒,闷热的天气一下子凉爽了许多。看到母亲在我这里远比乡下的生活条件要好时,大舅二舅纷纷安慰我母亲,叫她在我这里要安心,说是现在生活不能处理了,与孩子们在一起是享福,他们还会过来看望我母亲的。
我知道,大舅二舅来一趟是多么不易,如果不是因为想见我母亲一面,我估计他们晚年是不会来我这里的。不难想像,在出发前的那一夜,他们一定难以入眠,不是激动,而是因为内心的牵挂被提了起来,却不知道安放在哪里。他们年岁已高,就像我晨跑时天天看到公园里的那棵大树的树桠,生出满树的枝枝叶叶,极力把儿女托举至生活的新高度,而不顾自己树皮龟裂。
在细心招待大舅二舅后,我挽留他们在我这里住一宿再走,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执意当日下午就要回去,说是看到我母亲了就心满意足了,况且有车子,方便。虽然民间流传着“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俗语,但我并不为之所信,因为我们之间有着血脉亲情。更让我心起波澜的是,这些被风一吹就会倒的老人,在行将就木之时,还惦记着自己的老姐妹。这份感情,让我一下子取到了人间亲情的密码,它们是我念旧的物证,是我对故乡亲人渴念的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