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一个周末的上午,我怀着对廖汉生将军的崇敬,又一次走进他的故居。
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门上的铁锁和木板撞击着,发出低沉的脆响,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我站在院落的青石板上,深情地注视着“廖汉生故居”,久久不肯挪步。
眼前的故居是将军诞辰100周年时政府原样重修的,比例略有扩大。但在我的记忆里,仍然还保存着未重修时木屋的样子:一间低矮的小正屋,左边靠着一间摇摇欲坠的偏檐,几块方正的青石板斜靠在锁脚的木方边,石板的阶沿和天塔平平坦坦。
年轻的时候,我曾多次走进过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偏檐,偏檐里面是潮湿微黑又略布青苔的泥土地面,踩上去很坚硬。那间低矮的小木屋,门一直关着,板壁上木纹凸显,记录着岁月的沧桑。我曾好奇地从亮门朝里观望,里面微亮,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些堆砌的杂物,灰尘告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我原以为这便是将军最早的木屋了,可是族人中的老伯告诉我,这还不是将军家最老的房子,但这里有将军家最老的房子。我听得都糊涂了。
族伯说,将军参加红军后,房子被枪击过,被烧过,仅仅那个小偏檐是原物。其实将军家最初的房子也不小。
这话我信。
老廖家在桥自弯虽不是旺族,但也不是弱族,将军的父辈就有兄弟六人,他的父亲是桑植公立小学最优秀的毕业生,此后去省城长沙读书,是穿长衫的青年。回到家乡后,是很有名望的新学老师。
我像寻找历史的胎记一样,每一年清明都要带着我的学生在这个极为简陋的小院里扫扫落叶,扯扯杂草,给孩子们说一说老前辈的红色故事。或许是我对旧物有特别的感触,总喜欢伫立在那个偏檐前,用手触摸那些带着微温的木板,久久凝视木板上子弹留下的枪眼。每一个枪眼都透着光,像一只只深邃的眼睛,又像一张张嘴巴,要告诉我见证。
偏檐的三面板壁上都有零星的枪眼,位置齐胸、齐头、齐腿。族伯说,那是红三军有次从桥自弯路过,将军和内弟向贺龙请假要回家探望母亲和从监狱里出来的妻儿,却遭反动团防偷袭留下的。幸好有人报信,将军和妻儿躲了出去,袭击才没得逞,但弟媳却被打死。
我凝视着一个个枪眼,仿佛听见了门外密集的枪声,子弹穿过木板的“哧哧”声,看见了将军弟媳倒在地上的殷殷血迹。这样的一个偏檐就留下这么多的枪眼,那么正屋,是不是更会被打得千孔百疮?
将军就出生在他的父亲为他们修造的木屋里,曾有过快乐的童年。贺龙从他家门前过兵,他常常跑出去看。
将军十岁丧父后,从此家境日渐贫寒,好在有贺龙一大家的救济,才得以在常德省立第二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和桑植高小完成高小学业。
将军在回忆录中说,他入高小的第一篇作文题目就是《说人》,而他记得他写了“人有善人,有恶人。”毕业时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史》,他如实地记叙了他家孤儿寡母生活的艰难。社会的现实,人的“善”“恶”,在他的心里重重地烙下了痕迹,这也是后来他投身农民运动,投身革命运动的初心萌动。
将军在他的小木屋住的时间很短,仅在童年。少年时期长期求学他乡,长大后投奔了贺龙姐姐的游击队之后,他和他的木屋更是聚少离长。自从桑植刘家坪迈开万里长征第一步后,一别就是四十四年。老家的木屋里,一直住着他的母亲、大女和弟弟。
我的思绪一时拉得很远,我想得太多。如今将军的半身铜像就端立在故居堂屋的中央,安静,端详,守着自己离别太久了的家——那个魂牵梦绕的小木屋。屋后旁,有他长眠于此的父亲和母亲。
我把步子放得更轻,怕惊扰了他的沉思,怕惊扰了他的休息。铁血戎马几十年,将军历经了无数次惨烈地激战,负过要命的伤,经历过妻离子散;解放后,为新中国的建设鞠躬尽瘁,倾其一生。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堂前花篮簇拥,那是后人对将军人格的尊重,更是对将军奉献的肯定。人们用鲜花敬献将军,也许,这也正是将军所期许的和平和清廉。
将军留给家乡的旧物很少,小小的展室里,按时间顺序,仅有将军少年时期求学用过的笔、书包、书夹、笔筒、碗底砚台和一本复制件的同学录,再就是他上世纪六十年代至逝世前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帽子和手表,还有一条皮带。而展得更多的,是他戎马年代的军人照片、复制件的各种手谕命令,是他担任国家领导人后的公仆照片。
展室没亮灯光,我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地看,仔细地读,像读给将军听,像指给将军看。将军求学时的旧物,不管是不是,都可以肯定地说,他用过。
我流连在展室里,用我的手机,把像素调到最佳的位置,按动快门,把这里的一个个物件,收录进我的相册里,更是收录进我的记忆里。
走出旧居大门,转过身来,我在将军铜像前毕恭毕敬地鞠躬致礼,把我的所有的爱和情都敬献给了将军。
“我是农民出身,是一个山里人。”我仿佛听见将军在我的身后轻轻地对我说。我满眼热泪,走进初冬明媚的阳光中,看见地上落满了一地鲜红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