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天,不由得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柑橘来。
我曾经长时间分不清柑、橘、橙、柚,特地查了查《辞海》,这都是芸香科植物,品种繁多,柑、橘、橙、柚,还有柠檬,是一科之下的亲戚,大同小异,都是品质优良的水果。几千年前,大诗人屈原也是十分喜欢橘柚的。他的家乡在湖北秭归,长江边上,三峡的万山丛中,气候温和湿润,也盛产橘柚。屈原有一首名诗,叫《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
读着这古奥而美丽的诗篇,吃着清甜的橘子,橘树、柚树的影子不时闪现在我眼前。
春天,是橘柚树开花的季节。淅淅沥沥的几场春雨,这常绿的橘柚树,就像喝了乳汁一般,枝条伸展开来,新叶也长了出来,油亮发光。不经意间,枝条间就藏满了花骨朵。橘、柚的花几乎一样,不大,花瓣厚而实、白而净。花未开时,像一个小小的子弹头,又像一根蜡烛尖儿。花开时,一圈花瓣围着淡黄色的花蕊,像少女的蓬蓬裙,掩盖在密匝油亮的叶子中间。如果不是浓郁的花香,都感觉不到她已开花!花香吸引蜜蜂来,在枝丫树叶间嗡嗡而鸣。听着这热闹的嗡嗡声,你就会感到收获的希望。
橘柚花开一个星期,花瓣散落,从花蕊中间便会长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球来,开始只有笔头那么大一点儿。这时节,已是春夏之交。夏天,是橘柚茂盛生长的季节。枝丫间的小球,一天一天膨大起来,从笔头那么大一点,到乒乓球大,再到拳头大。橘子大约长到拳头那么大,便不再往大里长了。柚子则不然,还要往大里长,不到两个月时间,便长得像排球一样大,挂在枝头。有些嘴馋的孩子实在等不起了,用竹竿捅一个下来,剥开皮,掏出瓤,往嘴里一塞,嚼两口,哇地一声吐出来,又酸又涩。江南的夏天,炎热潮湿,也是细菌病毒多发的季节,在外面疯玩野跑的孩子们,难免感冒发烧、肚痛腹泻,于是大人们从树上摘下还没有成熟的柚子、橘子,切开煮水。小孩子喝上那么几碗苦涩的柚皮水、橘皮水,肚痛腹泻、感冒发烧竟神奇般好了。那挂在树上绿勃勃而苦涩难咽的橘子、柚子,伴随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安全的夏天。
九月是开学季。待孩子们重新收拾书包走向学堂的时候,橘、柚便开始成熟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苏东坡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郁达夫在名篇《故都的秋》中说:“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南方又何尝不是。一颗颗红红的又略带金黄的橘子,从树叶中冒出来,压得枝头弯弯的。柚子当然也不甘示弱,挂在高高的树上,像一树的球,又像一树的灯笼,装点着南方绚烂的秋天。农民们一担一担挑着橘子、柚子进城来卖。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应季水果最好吃,还便宜,于是便一堆堆地买回来吃。秋风渐起,凉意日多。就着这秋凉吃橘子、吃柚子,其味更美、更爽。
冬天到了,这是贮藏的季节,是积蓄能量的季节。人们把金黄的橘子、淡黄的柚子收好藏好,在茶余饭后的闲暇安享这美味的果实。果实已经被采摘干净,劳累了春夏秋三个季节的橘树、柚树直起腰来,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在南方这并不过分寒冷的冬天里休养生息,准备来年。冬天,尤其是近腊月间,节日多,元旦、腊八、小年、春节,大大小小,一个接一个,到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这期间,农村的社会活动也多。年轻人相亲、订婚、娶媳妇、嫁姑娘,多是在这段时间完成。过节办事,免不了要炖鸡、炖鸭、炖鱼、炖肉、炖萝卜,有经验的厨师摘几把橘柚树上的老叶,洗干净,与辣椒、花椒、生姜一起放进锅里,荤腥顿消,又增添了一丝特有的橘柚香味。这橘柚树上经年的老叶又成了绝佳的调料。
回想起来,我与橘、柚的结缘,还有两次特殊的经历。
大约四五岁时的一年秋天,一位贵客来我家,带了几斤橘子。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啊!那个时候,橘子还非常稀罕。客人走后,母亲给我一颗。我拿在手里摩挲许久。那颗橘子,拳头大小,满颗金黄,稍稍带点红色,透着诱人的香气。慢慢剥开一看,里面是黄亮晶莹的橘瓣,小心翼翼地取一瓣往嘴里一放。哇!那清凉甘甜直透人心脾,美得简直无法形容。四五岁时的一次味蕾体验,竟然几十年都不能忘记。后来看到陈忠实的《白鹿原》,小说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鹿三的儿子鹿黑娃第一次吃到冰糖,那种甜,那种美,那种从来没有过的快感,让鹿黑娃大哭起来。这种情景,这种体验,不是和我一样吗?
我与柚子的结缘,是祖屋旁边的一棵柚子树。这柚子树,树干如虬龙,枝繁叶茂,高过屋顶。祖屋里住着年迈的祖母,以勤劳干练著称乡里。我娘一口气接连生下四个儿子,路上扯把草就能把猪喂到三百斤,在村里从没有佩服过别人,就佩服她的婆婆。老祖母也说不清这柚子树是何人所种,树龄几何,只是在祖屋旁边悄无声息长起来,开花结果。这柚子熟透了,果皮是淡黄色的,果肉是红色的,是珍贵的品种。这柚子树,每年春天一树繁花,夏天一树硕果。大约到了八月,柚子开始半熟。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时常来到祖屋,爬上树,把青青的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柚子摘下来,剥开皮来吃,酸酸的略有一点甜味。就是这么点儿甜味,使我们在整个八月留恋不舍、趋之若鹜。老祖母总是站在屋檐下,再三叮嘱注意安全,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摘柚子、剥柚子、吃柚子。祖母当年已接近失明,看不清她这些孙子孙女的面容,看不清她这些孙子孙女究竟哪个长得俊哪个长得丑,只是几个人影子在跟前晃来晃去。即便这样,也让她满心欢喜。从八月到九月,伴随着秋风,那树上的柚子也日渐稀疏,从来等不到柚子皮由青变黄,就连同夏天一起全吃进我们的肚子里了。
后来,我出外读书,多少年未曾吃过祖屋旁边那柚子。叔父另筑新居,拆了老屋,把那柚子树也砍了。老祖母在九十高龄溘然长逝。老祖母、柚子树,都是终生勤劳的,奉献了人们很多,都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了。一转眼,已近二十年。今天,受过他们滋养的我,依然在几千里之外吃着从南方运来的橘子。这一切,都要感恩那些辛辛苦苦又悄无声息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