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雪纷飞,铺天盖地。
亲戚家阳台上那盆盆景虬枝苍劲,碧叶红果,充满原始的生命力,映红了雪白的墙壁,一派盎然生机。“富贵子?”“哦,竟是家乡山野常见的火棘,结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火棘果。”这是亲戚在盆景市场买的,第一眼就被浓郁的乡愁俘获了,便买回种在家中,仿佛时时都能感受故乡的气息。每次去,我都被这株盆景吸引,亲戚家满室的春光、喜庆全来自这株火棘果。
我国古诗词中,吟咏花卉植物的诗句可谓数不胜数,占领了大片江山,可这广袤的疆域却没有火棘一寸土地。或许,由于火棘生于僻野,不入庭院,浑身是刺,只是灌木,入不了“材”的行列,只能算作是荆柴,倒是有一定的实用价值,而它的外在美、精神风骨自然不被文人发现,遑论歌咏了。
最早识得火棘,是于少年放牛时。那时,一到冬天,满山的野果都被寒风摇落,被鸟兽扫荡一空,被大地收藏殆尽。光秃秃的枝丫上,寒风呼啸而过,毫无收获,只能呜呜地哭一会,就往别处去了。偶尔残留的零星的干瘪的歪瓜裂枣连小鸟都不愿去触碰。小孩子都是属猴的,感官灵敏,精力充沛,脚往往被眼睛鼻子牵着走,是闲不住的,上蹿下跳,饿了就去捡红薯地里的漏,火棘果往往是被最后考虑的,因为长着刺,给人的感觉是不易接近。而且它的果实连野葡萄大都没有,极像“袖珍山楂”。初尝有点涩味,霜杀后沙甜沙甜。那时,我不懂它的孤独。
在幼时的思维里,认为没有哪种野果可以熬过冬天。而小巧玲珑的火棘果能从初秋一直红,越来越红,与火红的春联、圆滚滚的灯笼接上轨,迎来料峭的春光,才恋恋不舍地告别大自然的舞台。这像生命的一次长途跋涉,又像贞烈女子从一而终。或许,生命就是这样,只有经过漫长岁月熬出来的东西才能更热烈、更持久,更能显示生命本色。
乡亲们常唤火棘果为救命果。饿饭年代,它曾救活了千千万万的难民,这与它的另一个名字“救军粮”遥相呼应。话说三国时期曹操大军讨伐张角时,正值天寒地冻的深冬,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将士们饥寒交迫,无粮可吃,正在他们濒临绝望之际,峰回路转,一片火棘林结满红红的果实,将士们采食后无毒,便以此充饥,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挽救了整个军队。我想“救军粮”便由此而来。
草木如人,皆有个性。譬如凌寒独自开的梅花,开出了俾睨天下的气度。犹有傲霜枝的残菊,依然保留着一份执着与傲骨。残荷听雨,能听出岁月的铿锵声。而火棘比它们要更高一筹。它像一个不受大自然宠幸的孩子,在荒野自立自强,不择土壤,故能随遇而安;不计冷暖,故能显出本真。看似秀气、小气,却慷慨大方,满树绿瘦红肥,果实累累,恨不得要将整个生命捧给世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火棘的生命轨道亦是如此。它从山野走向田园,进都市,入厅堂,春夏看花、秋冬观果,四季常青,万众瞩目。或许火棘并不情愿,它除了拼命结出红果子,还能做什么?
家乡某一处高速路口旁栽种着一排火棘,每次经过这里,都让我想起山野更多的火棘。幸好,这些火棘只是换了一处生存的地方,并未被人为地扭曲枝干,泯灭个性。每每看到都让人心生暖意,敬意,给人一份好心情,不管车程远近,路途不再孤寂。
有谁能想到,就是这小得不能再小的红果果,能与如刀似剑的寒风抗争到底,它的小身板内蕴藏着大能量,让寒冬有暖,让生命有光。
秋风点亮漫山遍野的菊花灯,也点亮整个山野,一个个金黄的小太阳,却让我看见了不一样的火棘。这些灯熄灭后,山野一片萧瑟,只有一簇一簇的火棘果抱紧燃烧成一团,像大地举起的火炬,北风挂起的灯笼,接续点亮山野,点亮人们的眼眸。任凭犀利的冬风再三催促,它们坚守枝头,久久不肯离去,将火红的坚韧与热烈传递。
从秋到冬再到来春,火棘果穿越了整个冬天。它漫长的等待,只为遇见雪。雪与火棘的相遇是一场艳遇,它的孤寂,雪最懂。火棘从初秋就开始笑着迎接雪了,雪一来,火棘精神抖擞,像大地最后的守护者。雪花舞动着季节轻盈的翅膀,仿佛世界只剩下两种颜色,非白即红。不知道是白雪烘托出了火棘的红,还是火棘的红衬托出了雪花的白。簌簌白雪无法掩埋火棘的一腔热血,白茫茫中的一抹红,是一抹大雪捧着的生机。雪描绘出了火棘的豪迈与坚韧,让火棘有了孤高的境界和苍茫的意境,有点像柳宗元笔下的钓者:“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也像“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这些怎么可能被岁月忘记?他们的光,总有一天会被发现!
有一次,我们几个文友相约去郊游、野炊。当时正值深秋,虽有黄栌红叶美景在眼前,我们却纷纷以火棘为背景摄影留念。红叶红得不过是一树将落的叶子,而火棘红得却是一树果实,能够穿透岁月的精神。其中一个文友想挖一棵栽到阳台上,最终苦于没有合适的工具而怏怏作罢。武汉东湖磨山盆景园每年展出的火棘盆景,都会引来无数游客驻足流连。不管是过去人们拿火棘当救命果,还是如今把它当作盆景观赏、把玩。我想人们看中的始终是它顽强的生命力,还有它的好寓意,寓意日子红红火火、长长久久。其实,我也曾萌生过挖一株火棘栽到花盆里的欲念,可最终放弃了,我觉得它的故乡在原野,只有在原野才能产生让人敬畏的力量。
而作为盆景的火棘由穷乡僻壤来到大都市,从风餐露宿变为温饱无虞,虽果实更大,但头重脚轻,体态扭曲,老态龙钟,失去了原有的自然、奔放、野性和坚韧。这就像是一个长于温室的孩子,他能经得起大风大雨吗?
有时喜欢并非出于功利。白雪皑皑火棘红,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是生命的激情舞蹈。我情愿做火棘上的一颗火红的小果实,让卑微的生命尽情地绽放,在天地间渺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