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忠是我远房侄子,可在我印象中,我这一生似乎没和他打过几次照面。原因之一是我参加工作后很少回老家;其二是因为大忠一直在外打工,我们很少有谋面机会。
二
大忠的爹是与我共曾祖的兄长,名叫正益,我叫他益娃哥,是位复原军人。益娃哥么时当兵去我不记得,我只记得他复员回家时年龄似乎已经很大了。家乡原本男多女少,加上贫穷,成年女子大多谋求嫁往山外,故而乡中好多男子找不到媳妇。益娃哥已属大龄,复员后一直打着单身。直到几年后的一天午后,一个中年女子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儿走进益娃哥家。女子指着益娃哥吩咐两个娃儿叫爹。娃儿听话,乖乖叫了声爹。女子叫春,此后我便叫她春嫂。春嫂原本是邻近桑植县汪家塔人。春嫂原夫家姓汪,是个排客。一次放排,遭遇洪水,原夫死于非命,留下春嫂和这一双儿女。经人说合,春嫂带着这一双儿女改嫁益娃哥。这两个娃儿,女娃叫英,七岁;男娃叫忠,五岁。俩娃儿随母下堂,即随益娃哥改覃姓,英还叫英,忠则依覃氏派行在名字前加了个“大”。两年后,益娃哥和春嫂生了个男娃,取名大林。
三
益娃哥拼着半生辛劳拉扯三个娃儿。及至英嫁了人,大忠娶了娥娃,益娃哥也差不多老了。
益娃哥那三间木屋在我家屋后南头,与我家相距不过百十米。我每次回家必经益娃哥门前过。我每次回家,只要益娃哥家门开着,我必进屋和益娃哥说几句白话。一次回家,我总觉得益娃哥家少了些人气,细想一阵才发现不见了大忠和娥娃。我问:“大忠呢?”“打工去了。”益娃哥无奈地撇撇嘴说,“家里欠得有债,不打工不行哩!”益娃哥早年长得很帅,近一米八的个头。那时他当基干民兵营长,我常见他穿一身黄色军装,腰板挺得倍儿直,走起路来磕!磕!磕!而此时的益娃哥已是满脸皱纹,佝偻着腰身,全然没有了早年的英武。又一次回家,我居然没见到春嫂。我问:“春嫂呢?”益娃哥告我:“春嫂走了。”“走了?!”我听后心里好一阵沉重。
晚饭时母亲吩咐我:“把你益娃哥叫来吃吧,你春嫂死后,他日子够难受的。”吃饭时,益娃哥对我说:“华(我的乳名),你本事大,把大林带去吧。大忠打工去时大林想跟着一起去,可那时我没让大林去。那时你春嫂身体不好,我的身体也不好。家中两个病老人总得要人照顾。现在你春嫂走了,我一个人也就无所谓了。家里就几亩旱田,一年到头就是干死也种不出金子来。大林这娃儿灵性,让他跟你奔个前程吧。”
这次从老家回城,我便带上了大林。
四
那时候我在一家国企当厂长,按说可以给大林招个工。可那时招工须城市户口,而大林不是。大林会炒菜,我便将他安排在工厂厨房做事。
一次,我在城里偶遇大忠,知大忠在一家私人办的修理厂修摩托车,娥娃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之后,我好久没见到大忠,问大林,才知大忠去了宁波。
在宁波,大忠在一家工厂当翻砂工。娥娃在同一家工厂当保管,夫妻俩一月能挣几千块钱。
在宁波,大忠生下了大女儿,取名宁波。两年后又生下了小女儿,取名宁涛。
大忠在宁波期间,益娃哥去世了。因路途遥远,大忠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益娃哥丧事由大林操办。大忠从宁波赶回时,益娃哥已上山三天。
那次我没见到大忠。
……
两年后,我调离了那家工厂。跟着,国企改制,所有工人实行买断工龄。大林属临时工,自然无工龄可买,只得自谋出路。我想着益娃哥生前嘱托,便出资让大林在县城北街开一家早餐店,结果一年下来,血本无归。不久,我推荐大林到一家宾馆当厨师。在这里,大林认识了同在宾馆打工的大妹儿,很快两人结婚生子。
大忠在宁波一干便是七年。
此时,大女儿宁波到了该上学年纪,可工厂附近没有学校。大忠心想,自己没上过学,总不能让孩子也不读书吧。于是大忠前思后想决定换个厂家。后经乡人介绍,大忠转到厦门一家炼铁厂打工。大忠在铁厂炼焦,每天工作十小时,工作虽苦,可收入可观。这时娥娃已不再上班,专门伺候孩子。不久他们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取名厦门,是个男孩。
大林在宾馆打了三年工后,又应聘到一家职业技术学校当老师,讲授厨艺——说是老师,其实没有编制,合同也是一年一签,说白了还是打工。在这里,大林见识多了,结交的朋友多了,思想似乎也更活跃了。一天大林告我,他要去新加坡。我问:“干嘛呢?”大林说他现在成了家,有了孩子。他不想让孩子再回老家去当农民。他想多挣点钱,在城里买套房,让孩子体体面面做一个城里人。他说现在的工作挣钱不多。他听说新加坡招厨师,他想通过劳务派遣到新加坡打工去。我自然举双手赞成。
于是,大林便去了新加坡。
大林一去,音讯少有。
大林一去,我也再没听到关于大忠的消息。
五
我每次回家依然打益娃哥门前过。
我每次路过益娃哥门前必定停下步来,朝益娃哥那孤零零三间木屋凝望一阵。春嫂早没了,益娃哥走了,大忠打工去了,大林打工去了,屋内空空如也,门口一把铁锁。房子是需要住人的。房子一旦没了人住,没了烟火气,便很快老去。我眼瞅着益娃哥那房子日渐破败——开始是杂草丛生,接着便见屋瓦露出了天窗,便见屋上的椽子、檩条开始垮塌,便见门也倒了壁也塌了,终于有一天,整栋房子“轰隆”垮了。
乡邻们说:“这是益娃一生心血哩!”
我也说:“大忠、大林——回来吧,外面的世界再好,可这儿毕竟是你们的家。”
六
大忠回来了。
大忠带着娥娃、宁涛和厦门回来了。
宁波没回。大忠说宁波初中毕业后死活不肯读书了,此时正在福建打工哩。
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娥娃去时好好一个人,回来时竟少了一只腿!据大忠说:娥娃在给工厂送货的路上出了车祸,让汽车轮子碾断了一条腿。好在工厂还算仁道,给娥娃接了假腿,还补了20万块钱。大忠说:“要不是娥娃腿子断了,我还不得回哩!”
大忠回来后当即着手修房。
大忠叫来挖土机,将屋场上的烂木头、烂瓦片一扫清除干净。而后大忠买砖、买瓦、买钢筋、买水泥等一应建筑材料及瓷砖、涂料、金属构件等,请来瓦工师傅日夜施工,只三月工夫,一幢两层小楼便立起来了。
新房落成,远近亲友登门祝贺。
有人问:“花多少钱啊?”表情里带些儿惊讶。
大忠回:“几十万哩。”语气中有几分惬意。
七
入住新房当天,大女儿宁波回来了。
宁波拉着一只拉杆儿箱,一颠一颠走进屋。
宁波先叫一声妈,再叫一声爹,便“哇”地一声哭开了。
大忠慌忙接过拉杆儿箱。
大忠瞅着宁波,不免大吃一惊:“咋地嘛?咋还大着个肚子了呢?”宁波哭了一阵抽泣着道出原委。原来宁波在福建打工认识了一个贵州男子,两人很快到了一起,并有了孩子。没想到几月后,男子忽然不知去向,宁波辗转寻觅终不得音讯。眼见肚里孩子快要下地,宁波这才腆着肚子往家赶。
大忠听后说什么呢,大忠什么也没说。
两天后,宁波产下一男婴,大忠给他取名叫福建。
满月后,宁波要求再去福建打工。大忠苦苦劝留,宁波只是不肯,大忠只得由宁波去了。
宁波走了,如风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宁波走了,将个刚刚满月的娃儿扔给了大忠。
半年后,宁波打电话给大忠。宁波说,她又认识了一个湘西龙山男子,她准备与他结婚。大忠吸取上次教训,叮嘱宁波:务必要去龙山看个根底。
宁波依了。
宁波再嫁龙山。
八
大忠回乡时,正赶上精准扶贫。凭着娥娃的一条腿,凭着宁涛、厦门和福建的三张嘴,大忠一家被评上精准扶贫户,每年享受5000元(每人1000元)扶贫补助。其时,乡下青壮男女多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时髦称呼为“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大忠五十二岁年纪,正是壮年回乡,村里便让他当上了村民小组长。
此时,大忠种几亩莓茶,管管组上的大事小情;娥娃每年养四头猪,三头出售,一头自食;宁涛帮忙做些家务;厦门和福建年纪尚小,一天到晚看看电视,玩玩手机,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此时,我父母已先后离世,家中老屋因无人照看而日益破败。我不忍老屋倒掉,也不想拆掉重修新。我找到大忠。我叫大忠帮忙张罗,将我家老屋整修一下,大忠爽快答应。大忠叫来人工,又到利福塔买材料,忙前忙后,费时月余终将房子整旧如旧。
结账时,大忠对我说:“人工及材料花费多少你付多少,至于我的工资我分文不要。”尽管最终我还是费劲将工资强塞给了他。然大忠能说出那般话来实实让我感动万分。
九
大林回来了。
大林在新加坡打工十年,终于回到他城里的家。
大林回来的第二天见了我。
大林见我时没有喜悦,而是一脸沮丧。
我不解,问大林。大林又是咂嘴又是摇头。大林说:“我硬是想不通哩!——你想想,为了买房安家,我抛妻别子,背井离乡,在新加坡辛苦打工,所得工钱全都交给了大妹儿。谁知这次回家,大妹儿竟不让我上床睡觉,说是分别太久,生分了,感情上接受不了,说是要找我离婚!”
我问他:“她是否有人了?”
大林说:“谁说得清呢!”
我听后心里好一阵难受。许久,我对大林说,你好好和大妹儿沟通一下,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十
大年三十,我回乡给父母“送亮”,不料于屋后半坡碰上大忠。大忠领着宁涛和厦门也给他父母“送亮”。
大忠见了我对我说,他想去想来决定还是打工去。
我说:“为啥呢,在家不好吗?”
大忠轻叹一声说:“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我也不想离开自家这个狗窝。可是不打工不行啊!”大忠指着正在玩手机的两个娃儿:“我得为他们着想啊!——宁涛是个女娃,长大了嫁个人也就算了;可厦门呢,厦门是个男娃,我也想在城里给他买套房,让他到城里安个家。——家里还有个福建呢,宁波走了,明摆着这娃就是我一生的负担,我也得从长计议,怎么着也得给他准备一套房子!”大忠说着,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在老家嘛——这几年,国家给些补助,加上种莓茶、养猪、养鸡,一年有些收入。可老等着国家给补助到底不是个事啊!几亩薄田,收入毕竟只有那么多,想买房,咳……哪的个哪呀!所以我想去想来,还是打工去!”
我问:“你一个人去吗?”
大忠说:“一家人都走。”
“娥娃也去?”
“都去。”
“她都那样了,行吗?”
大忠说:“没办法,我走了,她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带在身边,省得两头牵挂。”
我问:“几时动身?”
大忠说:“过完正月十五就走。”
“打算去哪儿?”
“联系好了,还去厦门。
……
新年初一,大林给我打电话拜年。
几句祝词后,大林告我:“华叔,我决定再去新加坡。”
我问:“大妹儿那儿怎么处理?”
大林说:“由她去吧,她要变心,我也没法。我想再去新加坡打几年工,赚些钱回来,到时候在老家修个屋,再留点钱在手上,到时候我们一起回乡下养老啊。”
我说:“要得。”想想又问:“孩子呢?”
大林说:“孩子打算去长沙,他有个同学到长沙开店做盖码饭,他准备到他同学那里打工去。”
……
十五刚过,我在“朋友圈”看到大忠发出的微视频,接着又看到大林发出的微视频。大忠一家坐在南下的列车上;大林则在机场候机厅正在候机。
我在他们的视频下点了个赞。
我祝他们一路顺风,且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