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是个奇异的生灵,它总是在夏天突然冒出来,嗞地一声就出现在树梢上,当然也会在树干上、茅茎上、土墙头,甚至池塘中的荷叶上。它们大声嘶叫着,恍惚这天高地阔的夏天全在它们的掌控之中,所以将那此起彼伏的嘶鸣声,延伸到了白云隐约的天边,到了远山之巅,到了河流的对岸。
那时候,乡下老家的屋子很天然,矮土墙,小青瓦,屋前是木条或竹子搭的瓜架,上面爬满各种瓜藤,层层叠叠的绿叶间吊着些南瓜、丝瓜、黄瓜、苦瓜,一派果实累累的景象。屋前这绿叶纷繁的瓜架很奇特,居然边开花,边结果。那些日子里,不知什么缘故,我总是一大清早就坐在门槛上,长时间望着门前的瓜架出神。大朵大朵的南瓜花,金灿灿的,在晨光中有种艳绝人寰的异态。而蝉声,总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瓜架上的藤蔓间,潜伏着很多蝉,它们各自高声嘶叫着。而且,这清晨的蝉鸣声,似乎得了露水的滋润,声音更加高亢嘹亮。我想,如果叫声是它们彼此交流的语言,那它们的交流肯定很糟糕,因为它们只顾各自表达,不会倾听。从这一点来看,它们都是些傲慢的家伙。有时,我会恶作剧地突然往瓜架中间丢根棍子,或者丢颗石头,蝉们受了惊,猝然停止嘶叫。瞬间变得悄无声息的瓜架,氤氲着入定般的寂静。这会儿,我猜测蝉儿们一定都在倾听了。我也在倾听,倾听这没有蝉声的夏日。于是,这个夏日的清晨,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在蝉声猝然停止的瞬间,我可以听到天空中白云飞过的声音、遥远河谷隐约的流水声,以及阳光洒向大地的声音。
门前的瓜架间潜伏着很多蝉,而屋后的那片天地里,蝉儿就更多了。屋后是菜园子连接着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又延伸到略远处的河堤。河堤上的树林更是蝉的世界了。如果有小伙伴邀我,我会与小伙伴们越过屋后菜园,顺着小林树一直走到河堤上去玩。男孩子用一根蔑片或一段铁丝弯成一个圆圈,下面接在一根棍子上,再举着棍子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里找蜘蛛网,让圆圈变成了一张圆圆的蜘蛛网。然后举着这张蜘蛛网去河堤上的小树林里捕蝉。无论蝉儿多敏捷,一旦遇上这种“蜘蛛侠”,便难逃罗网。男孩子们将捕捉的蝉,用一根线捆住一条翅膀,将若干只蝉连成一长串,然后往空中一丢。那一长串蝉便在低空里扑腾,混乱一片。嘶鸣声没有了,变成了惊惶失措的拍打声。如果让村里那位来河堤上找蝉衣的老中医看见了,总会要挨一顿臭骂。那位瘦个子老人会一跺脚说,小王八蛋,我要是把你们的手脚也捆上一只,也这么连成一串,你们怎么过日子?!只要遇上这位老人,男孩子们便会一哄而散,害怕老人将他们的手脚捆起来,像蝉儿一样连成一串。瘦个子老人拾起仍在地上扑腾挣扎的一串蝉儿,小心地将缠住蝉翼的细线解开,将它们放飞。他边摇头,边叹气说,唉,人之初,性本善啊,这些小东西!孩子们的恶作剧,让老人对人的天性产生了怀疑。我不用害怕老人捆绑手脚,因为我不干这种坏事。我还常常帮老人在小树林里拾蝉衣。
瘦个子老人说蝉衣是药,能治病的。有一次,我在帮老人找蝉衣的时候问他,蝉为什么要脱壳?老人说,这蝉的一生真的很不容易啊,它们在变成蝉之前,是一只虫子,要在土底下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能从地下钻出来。钻出来后,就爬到树上抓紧树皮,拼命脱掉这层外壳,然后才能变成这有翅膀能飞的蝉儿。我问,那它们脱壳很痛吗?当然痛啊!让你把这层皮一下子全部剥掉,你说会痛不?!老人边说边作个了个剥皮的动作,让我打了个冷颤。于是,在童年的一个夏天,我知道了一个秘密:这统领整个夏天的、飞起来快得像闪电、叫声能将空气振得发抖的蝉,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虫子变的,而且还得九死一生地剥掉一层外壳。
得知这个秘密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让自己处于一片黑暗中,想象自已是一只想要变成蝉的虫子,此刻正处于黑暗的泥土之下: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能呼吸,惶恐,压抑,茫然,不知该怎样才能钻出泥土,才能在空气中自由呼吸。好吧,那我假设已经从泥土里钻了出来,现在应该是爬到了树上,我得拼命剥掉身上这层外壳。可是,我被剥离外壳的假想痛得心惊肉跳!不行,我终究没有蝉儿的力量与勇气。被埋泥土下的黑暗与剥离外壳的疼痛,我全都无法承受。所以,在那个夏天,我终究没能变成一只能高声嘶鸣、疾速飞行的蝉。
夏天的季节总是显得特别长,能开花的植物也特别多。清晨或者黄昏,雨后或是初晴,云飘向东,或者飘向西,都没关系。蝉儿们可以在每一个角落活跃着。我不是蝉,但可以是一只蜇伏于草丛的小虫子,安静地欣赏这一个又一个属于蝉的长长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