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土地犹如作家于笔和稿纸那般重要。如果离开了土地,无异于剥夺他们的生命之根。他们一辈子与土地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看日升日落月升西沉。土地是他们这辈子都无法舍弃的情人。故乡那黑黝黝的土地总在夜深人静时似海涛汹涌而至,经久不息。当我的思绪抵达那片熟稔的土地时,故乡从静默无语中突然变得生机盎然。昔日那一幕幕劳动的场景纷至踏来,不管走向何方,土地的影子都会尾随在我的身后,因为我生活的气息始终藏有土地的气息,亘久不变。
一
我父亲是和土地捆绑了一辈子的农民,皮肤有着和黄土一样的颜色和气息。他的脚手嵌着黑色的泥土,到了冬天,手龟裂得如同缺水的田。一年的廿四节气,庄稼什么时候播种,栽种,开花,结果,父亲都深谙于心。他的亲密伙伴镰刀、锄头、犁耙……随时听从调令,顺从得如同忠实的奴仆。除了冬天,父亲干活时都是光着脚的。踩着松软的土壤,内心有种充实感,他用光脚板亲昵每一寸土地,随着锄头的起伏,泥土一次次掩过双脚,他感到特别惬意。小时候,常常跟随父亲上山种地,看着父亲光着脚,问他不怕伤着脚吗?他笑着说,舒服着呢!像浸在水里一样舒服。我不信,抿着小嘴说,太脏了。父亲顺势扯了把青草坐下,拿出烟袋,扯出一张二指宽的废纸,装上自家种的烟叶,“吧嗒,吧嗒”地吸着,一缕白烟从他鼻孔里窜出,他望着我,自言自语,你还小,不懂世上事,人死了,还不是埋进土里,还嫌脏。那时,我还小,没有岁月的磨练,没有生活的重担压在身上,没有和土地亲近的交流,我怎能体会到父亲对于土地有着怎样的特殊感情。
父亲掐灭烟火,又拿起锄头挖地,一层层厚实的土不断地涌向他的双脚,盖过他的小腿。此时的父亲,是把心思和盘托出说给脚下的土地,期待丰收的来临。
二
严格来说,父亲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他是半路“出家”当农民的。父亲出生于一九二四年,一九三九年进入国民革命军第七十三军抗日部队。日本投降以后,父亲跟随程潜、陈明仁两位将军在长沙南湖巷揭杆起义,后这支部队编入由林彪、罗荣恒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父亲一九五零年因病回家,当了十一年兵。如果没有那场伤寒,父亲的人生履历会改变。经七十三军军长汪之斌举荐,父亲在黄埔军校武冈二分校上过三年军校。如果继续留在部队,他会有另一种人生,也许他这辈子都会无缘于土地。对于耕田种地,他算不上好把式。
回来不久,大队就安排他种地。在我记事的那年,大队将他“发配”到当时的蛮荒之地——袁家界开荒斩草种苞谷。刚去袁家界时,山顶上杂草丛生,荆棘密布,野兽到处都是。荒山野岭,原始之地。现在细细想来,真还有点怕人。父亲军人的气质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用到了极致。他生生地一锄一锄历时两个月硬是开垦了十余亩山地。这需要多大坚韧才能完成。我想,那时父亲背负着反革命的罪行整天与苍天为伴,与泥土默默对视,是怎样的孤寂和辛酸。
记忆中,父亲曾在袁家界顶上建了三间石头房子,用杉树皮盖顶,用木头做床。房子旁边有一眼水井。水井的四周种满了瓜果疏菜。最怕的是晚上,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叫声……这种日子,父亲似乎都能克服。父亲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耕种上,与土地为伍,看播下的种子破土而出,看收获季节一个个坚挺饱满的棒子挂在杆子上。经过几年开荒种植,每季下来足可收获五千多斤苞谷。除此之外,父亲还种稙花生,蕃薯之类作物。我家每年除足额上缴生产任务外,还可以留些粮食。在那饥荒的年代,父亲不忘接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生产队有些人看不习惯了,将父亲调回,换上与队长有关系的人,父亲恋恋不舍地望着三年多日夜斯守的土地,眼圈儿红红的。
三
在合作化期间,我家没有多少自留地。一家七口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屋前屋后杂草丛生,乱石成堆。父亲用在袁家界开荒的经验,利用工余时间,开垦了可供栽种的菜园。母亲根据季节种时令蔬菜:黄瓜、四季豆、韭菜、萝卜、白菜、茄子……应有尽有,在粮食短缺的年代,无疑是填饱肚皮的绝好食物。土地诠释了父亲的生命,父亲将一小块一小块别人弃掉的地方,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将它们变成肥沃的熟地。这些小块的土地,是父亲挂在心里的一枚枚闪耀的勋章。经过父亲打理的土地,散发着生命气息,处处洋溢着父亲的满足。
如果没有土地,父亲的生命是否会单薄?!
成年后,我理解了父亲。他从一名曾在抗日战争中出身入死的军人,沦落到受人歧视的“反革命分子”,在他的内心,该是多么悲切和落寞。他把一切想法都融入到土地里,只有土地才能抚慰他那颗破碎的心,也只有土地才能给他在万念俱灰时一席生存的希望。
四
一九七九年土地责任到户后的第一天,父亲很高兴地喝了几杯小酒,为成了土地的主人而喜悦。那些年,父亲身强力壮,应着节气马不停蹄地在田地里播种希望,倾听庄稼拔节的声响,聆听庄稼花开的声音。收割时,挑着满框的谷子、花生、蕃薯、洋芋……背着一捆捆黄豆、芝麻杆……丰收的甘甜,在心里,在脸上。
收成好与坏,父亲并不特别计较。他认为,自己只负责耕种,其他的,都是上天的造化。他从不怪罪土地,始终把希望寄予下一季。一次接一次耕作、播种、收割。收割稻子后忙着种油菜,把熟地周边的草木和苞谷杆弄到一堆,浇上薄土焚烧。草木灰是上等肥料,弄点家肥混合,肥性更足,对于庄稼来说,是最好的营养。它是天然的有机肥,相比人工肥尿素、化肥不知环保多少倍。那些年,父亲把身心融进土地的深处,融进季节,融进收割,融进全家老小喜悦之中。他就像站在田野里的将军,随着季节的变更,忙碌着乐此不疲。父亲和亲友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土地和庄稼。他们的精力在土地里,希望亦是。父亲在每一块土地上演绎着梦想,奔着全家的温饱。父亲把生命的血液,都渗进了土壤之中。
对于从事农业的庄稼人来说,土地就如从画家手中的笔、颜料、纸;如从作家手中的笔和稿。如果失去了土地,于他们来说就失去了生命的血液。有个作家曾写道:如果希望没了生长的地方,岂不是比绝望更绝望。我在想:父亲如果没有在地里埋下的一季一季的希望,他的生命该怎样前行。
五
这些年来,父亲越来越老,老得只剩下一张弓,但他老人家依旧闲不住。九十多岁的高龄了,还常在他勤劳了一辈子的田地里转悠。那些曾经写满风华的地方,都像是一个个推心置腹的老友。可是,这些昔日的“老友”也老了,老得全身都长满了野草。岁月似乎给父亲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似乎什么都好像没有发生过。父亲曾经的功劳,似乎都已被岁月埋进风尘。他老了,儿女们都进了城,再也没有谁留在家里种地了,野草风一样地席卷着肥沃的土地。父亲想起从前,所有的庄稼像一面红旗插在山村的角角落落,人们的欢声笑语塞满了山村的空间。每一块土地都打理得井然有序,每一季庄稼都照料得精密细致,每一条小道都响着牛铃声,羊和狗的叫声……可现在,这一切承载乡村故事的风俗、农事,似乎都成了历史的风尘。孩子们考上大学后再也不回来了,成了都市人。父亲从七十五岁起,身体再也累不动了,先是放弃偏远的小块地,接着放弃瘦弱的土地,再后来放弃大片大片山地。国家实行退耕还林政策后,父亲干脆请人全部栽了杉树。当年,辛辛苦苦开荒的土地又让它们回归到初始阶段。那些曾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庄稼已成为逝去的风景。
父亲很无奈。他已经没有精力照料昔日的“老友”了。随着暮年的步伐一天天临近,弯着腰的父亲连日照充足,水源也充足的大块水田也放弃了。开始是让别人白种白收,后来,租种的人觉得生产成本高,又远了点,也不要了。母亲身体相对好些,父亲便隔三差五安排我母亲做这做那,母亲也觉得荒了太可惜,请人全部耕了,种上了苞谷。再后来,母亲也体力不支,只得全部放弃。姊妹们为了让父母安享晚年,把二老接到了城里住,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在城里是那样格格不如。各家各户在盒子般的房子里彼此防范着。父亲找不到倾吐心思的对象,找不到四合院的宽敞与宁静,城里什么都是陌生的。父亲待不习惯,回了老家,看到庄稼格外亲热。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气顺多了。
一走进老家的门,父亲格外有神。他和母亲在屋前自家的菜园种了好些时令蔬菜。只是,他们身体每况愈下,姊妹们不得不周而复始地接送。其实,父亲大可不必回老家的,可怎么也割舍不了内心对土地的痴情。父亲和土地亲密接触了一个多甲子的光阴,尤如情人,从相知到相伴,一路风风雨雨。土地是父亲生命的根,爱土地甚过爱自已。父亲觉得,是土地给予了自己的生命,是土地让自己存活了差不多一个世纪。
父亲说,这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成为相知的朋友,是一种福份。
六
昨夜,我梦见父亲握住庄稼的手向土地叩拜,一片片土地上长着健硕的庄稼,生机盎然。这些庄稼像一面旗帜插在土地上,随风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