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草是一种让我敬畏的植物。草,没有树的伟岸,也没有藤的缠绵,有的只是渺小与卑贱。但草很坚韧,也很勇敢。
一年草籽一年落,隔年草籽春上发。这是草的宿命。草的一生很短暂,却很完美,也很乐观。
草,生长在原野上,生长在苦寒山地,生长在溪涧沟谷,生长在石头缝隙,生长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甚至是生命的意识里。草,不怕刀砍火烧,不怕日晒雨淋,不怕冰霜风雪,来年春天,依然绿遍山野。正所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是一首充满生命力的唐诗。
马鞭茎,这是乡间最不起眼的草,却生命力极强,它卧地而生,似乎无根,然而在每一个节里间却生发着极细的根须,像密致的针线扎进贫瘠的砂石,四面拓展,八方延伸,织出一座蓬勃着绿色生命的山体。儿时,我们在草色铺地的山坡上放牛,撒欢打滚,捉蚱蜢,做游戏,草的气息浸润了心间,草的根须扎进了骨髓。
我认识的第一种草,它喜欢生长在路边和田埂上,追随着人与牲畜的脚步,一路风尘,一路微笑。这就是车前草,叶卵形,花穗状,种子叫车前子,可全株入药,有清热解毒、利水消肿、治咳化痰的功效。当年夏天,我患了感冒,发热咳嗽,是母亲扯来了车前草喂水给我喝。这种汤药,不苦不涩,有一股淡淡的草腥味,是民间最普及的偏方。
地米菜,又叫荠荠菜,喜欢生长在熟地。进入春天,地米菜便绿了。乡间有“三月三,地米菜煮鸡蛋”的习俗,可庄稼人并不领情,锄地时,把它连同杂草一同挖掉。但地米菜很顽强,不久后又会长出来。它花期很短,成熟很快,所以,地米菜是年年挖年年有,缕缕不绝。其实,地米菜营养丰富,富含多种维生素,是一种药食两用的植物。我乡下老家屋头有块菜地,种蒜、葱、元荽,春天的时候,地米菜出来了,我会留着它,隔三差五来一个地米菜炒蒜,那是一种清香爽口的春天味道。
蒲公英,又叫黄花地丁,为菊科蒲公英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我喜欢蒲公英,源自喜欢吴凡的一幅同名版画。画面中一个跪坐的小女孩,手持蒲公英,昂首鼓起小嘴,轻轻一吹,那像小伞状的绒花,便轻飘地随风飞去。整幅作品造型纯朴,构图简洁,背景空旷而意境深远,有着极浓的抒情味。小女孩身旁的竹篮和镰刀用墨极浓,与身体、小花和背景形成了近、中、远三层空间,更让人想象无边。版画《蒲公英》的魅力,就在于丰富了我儿时的想象力。我喜欢那个吹蒲公英的小女孩,像诗一样隽永。像泉水一样纯洁,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真正了解蒲公英是在后来。《唐本草》说:蒲公英,叶似苦苣,花黄,断有白汁,人皆啖之。孙思邈《千金方》作凫公英,苏颂《图经本草》作仆公罂,《本草纲目)载蒲公英于菜部,并谓:地丁,江之南北颇多,他处亦有之,岭南绝无。小科布地,四散而生,茎、叶、花、絮并似苦苣,但小耳,嫩苗可食。近年,蒲公英已列入国家卫生部药食两用品种,有清热毒、消恶肿的功效。记得外婆曾用鲜蒲公英捣烂外敷治好一位妇女的乳痈。外婆说,蒲公英可治疗疮毒。后来,我患上了酒精肝,就自制蒲公英茶,一直泡喝了半年。再后来,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你的肝功能正常了。
鱼腥草,乡下人叫紫耳根。春天里发芽,叶片拱出地面时为紫红色,像一只只耳朵,这极可能是紫耳根的来历。鱼腥草喜荫湿,性寒泄降,有清热解毒、利尿通淋、消炎抑菌、消痈排浓的作用。鱼腥草在贵州、湘西地区是一道美食,取根切段,多作凉拌,或细面辣椒油淋。我喜欢剁碎炒鸡蛋,别具风味。小时候,遇上蚊虫叮咬,或是被蜂蜇后,常用鱼腥草的叶片揉擦患处,清凉镇痛,效果极好。鱼腥草在医学上已被广泛应用,既有提取的针剂,也有加工的中成药。中草药以全株入药,用于消炎和抗病毒。
在乡间,马齿苋随处可见,叶互生,扁平,肥厚,形似马齿,既可食用,也常作草药。食用以凉拌为主,作中草药则可抑菌消炎,现代人常用于降血压、血糖的辅助治疗。我不太喜欢马齿苋作菜,嫌弃那种粘黏的口感。我喜欢它的外形,有点像多肉,但没有多肉那样肥嘟嘟的样子,怕也是被养花人嫌弃的一个原因吧。
一种草如果赋予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容易被记住。铜钱草,不光名字好听,样子也很可爱,乡下人却不待见它,叫它破铜钱。有的地方叫它鹅不食草。铜钱草喜欢湿地,特爱生长在田间、河滩、沟谷、溪涧,它茎纤弱细长,匍匐成片,茎节生根,缕断不绝,最碍庄稼生长,称“打不死草”。所以,乡下人说起铜钱草就会吐唾沫。但是,万物皆有所长,铜钱草也是极富药用价值的,对肝胆湿热、两肋胀满、口苦咽干、头晕目眩和湿疹有很好的治疗效果。
我热爱乡间草,也敬畏乡间草。
艾与蒿是两种不同的植物。百花谢后,温热的南风来了,热风中流荡着清新的苦香。这种与山野花草殊异而独具风流的香气,弥散着古老浓郁的乡村风俗。这就是艾草,乡间人叫艾蒿,它是五月端午标志性的植物,和菖蒲一起被悬于门楣,以驱瘟辟邪。艾灸,祛风除湿。艾烟,驱蚊逐虫。艾水,暖身活血。艾草用自身的温暖呵护关爱着乡下人。在中药方剂“艾附暖宫汤”中,艾叶是一位君药,它与其它药草配伍,能温经暖宫,养血活血。所以,乡下妇女喜欢艾草,常于端午时节收割,用来泡脚和沐浴。有时煮水喝,可治胃寒和小腹冷痛。
我特别想说的是蒿草,这源于对它的重新认识。2015年的秋天,是一个令国人扬眉吐气的季节。当我们还沉浸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大阅兵豪气冲天的余韵里,10月5日,又一个鼓荡人心的消息传来,中国科学家屠呦呦摘取了世界最高科学奖——诺贝尔奖。让屠呦呦“一鸣惊人”的就是这种生长于乡野的蒿草,又叫青蒿,学名黄花蒿,乡下人称苦蒿子。这是令世界惊讶的“古老的中国小草”,也是乡下人眼里最普通不过的野草,常用于外伤治血和化脓感染。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自2000年起,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约2.4亿人口受益于青蒿素联合疗法,约150万人因该疗法避免了疟疾导致的死亡。其中,青蒿琥酯制注射剂已全面取代奎宁注射液,成为世界卫生组织强烈推荐的重症疟疾治疗首选用药,在全球30多个国家挽救了700多万重症疟疾患者的生命,且主要为5岁以下儿童。为此,诺贝尔奖委员会的颁奖词这样写道:屠呦呦是第一个发现青蒿素对杀死疟疾寄生虫有显著疗效的科学家……
有意思的是,发现它、研究它的竟是一位女性,她在这个领域里坚守了43年!如今,87岁的屠呦呦已满头蒿发,仍然像一株扎根大地的小草,默默奉献着一片绿色。这是怎样的一种小草情怀?当我读完《悠悠寸草心,漫漫报春晖》的长篇通讯后,眼里已充盈了泪水。
我喜欢歌曲《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每当唱起它的时候,自己也仿佛是一株乡间的小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