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 > 澧兰

父亲的民家腔

2019-05-06 10:02:05  来源:张家界新闻网  作者:谷俊德(白族)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不怕岩头炸,只怕喉咙大(肿);粗嗓不飙话,宁愿岩头炸!”这则民谣,说出白族舍弃民家腔的苦痛。

    在乡音环绕的张家界,民家腔,耐活得很。长在山里,水边,河畔,屋舍,没有人能随便摧毁。因为村庄给她血脉,人类给她食粮,阳光给她生命,大地给她力量。她活着的姿态,野,粗,霸气,有模有样。

    民家腔,根底深。她的生命很旺盛,阳光洒下来,她就播种;春风吹进来,她就抽穗;鸟儿飞过来,她就唱歌;唢呐响起来,她就开花;扑闪在爱情的花轿中起舞,她就结果。民家腔,就这样低贱的站着,从我们祖先落脚桑植,活了八百年!野了八百年!火了八百年!霸气了八百年!

    民家腔,很健壮,因为她血脉旺。你踏进白族村庄,民家腔让你开怀,让你难忘。隔老远,她在家门前火火的呼唤,像个小姑娘,腼腆,乖巧,恰如满篮子薯香。只要你亲近白族村子,好客的民家腔是一碗烫粥,热气腾腾。白族进门迎客,搬三道茶,主人笑眯眯,语音热乎乎,谚语热乎乎,一大摞祝福词热乎乎。绿茶奶茶鸡蛋茶,一苦二甜三回味,语重心长,好温暖。你触摸大山的心脏,探秘民家腔,她总绽放一股幽香,喜怒哀骂,人情练达,与乡野对话,一边奔跑,一边叫唤,像一只踩雄的公鸡,扑闪翅膀,“咯咯儿!”叫喊,虽落俗,却添彩。

    你想趁着阳光在院落里转转,她给你翻古,民家腔余音绕梁,你活在民家腔的境界里,拔不出脚步。你想饱览白族的风花雪月,她给你导游,民家腔风韵犹存,你活在民家腔的滋润里,移不开眼帘。你想与村庄跳舞,野性十足的民家腔为你伴奏,俗话是你的节拍,歇后语是你的话筒,滑稽调是你的指挥棒,你吼的那些野曲粗歌,是民家腔勃起的脉动,你的胸腔燃烧一种飙歌的酣畅,你猛然想起,小时候我是一头难以驯服的野牛,胴体裸露,晒得如黑泥鳅,不拖犁铧行走,惹怒农夫,扬鞭——粗粗的吼——牲口!撒野,到这种程度。

    好一个民家腔,你娇美如仙。

    好一个民家腔,你丰乳肥臀。


    民家腔的娇美,在山沟沟,有一种辣,叫天不怕地不怕。女人的包谷被谁家的牛折腾了,辛苦的大半年的成果就这样毁了,小孩上学的学费被糟蹋了,那个火,就开吼,民家腔从逼仄的峡谷里奔涌而出,裸露强势和野性。她吼完每一句,还拖出一个长长的“喔!”,极像一个长尾巴的蝌蚪,当这个蝌蚪蜕变成一个粗粗的“喔”字时,一个硬石头迎面扑来,砸得害人精头破血流,不敢应战。男人与对手口角,民家腔当急先锋,一阵机关枪,杀伤力恐怖,扫得山冈乱颤。红了脸的民家腔,血气方刚,威力强大,连阎王爷都害怕:这气势,牛!民家腔,霸气,没有低三下四,只有一竿子杀到底,你用岩板挡不住。我用背篓装着跑?错,民家腔,撒野了,没有遮羞布,只有火辣辣,你一点,就燃烧,噼里啪啦,火势熊熊。大山中的民家腔,长在路旁,你顺手采一支,花儿为你点头,鸟儿为你歌唱。溪水边的民家腔,在草旁怒放,你随便摘一朵,一辈子留余香。可大路上的民家腔,不好惹,话中有刺,刺中藏角,角中带菱,一如发怒的小牛犊!你哄她,她甜甜地朝你“哞”;你挠她,她汹汹地朝你扑,瞪着犟烈的火眼!粗野得不像话。

    可美嫩嫩的民家腔,甘甜,圆润。迈步清新的田野上,像一个乡村的精灵,迎客,一秧馃子铺开,满田绿;待客,一勺子滴滴,蜜透心;送客,一窝窝蛋,惦亲人!三月街里的民家腔,是一背红薯糖,越香越嚼,撩拨游子的恋情。秋天里的民家腔,是一堆亮灿灿的稻谷,吹糠见米,粒粒饱满。赛歌场上的民家腔,骨头硬,性子躁,火火的调子,粗野的腔,烫人嘴巴,倾洒对歌人胜者风范。恋爱中的民家腔,化作一种痒痒的夹夹虫,专往情人心窝子钻,钻得你心花怒放。哭嫁时的民家腔,晒在阳光下打滚,优雅,动听,吉祥,宛如一曲抒情诗,新郎在吊脚楼下悦读,姐妹在吊脚楼下悦读,连恋主的小狗也竖耳朵聆听。“哭”是一种幸福的音乐,“嫁”是一种和谐的彩铃,比起其他民族的哭嫁调,民家腔一枝独秀,宛如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我是那位伊人吗?我好快乐啊!”民家腔,从大理来,吸收澧水营养,枕着大地的芬芳,千年不腐,万年不朽,在人类的心窝窝中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又一路狂跑,给世界一种震撼。

    就这样,血性民家腔,硬朗的身子常在山沟里打转。遇上陌生人,她是一碗老酒,瞬间烫热心窝,化解一切冷落与寂寞;遇上有过节者,她又变成一朵朵鲜花,化解一切爱恨情仇。遇上强盗,她就变成一杆杆枪,杀得敌人鬼哭狼嚎。电影《风语者》,展现了民家腔的杀伤力和穿透力。当侵略者动用密码破译情报,民家腔站了出来,一身正气,威风凛凛,筑起中华民族的万里长城,化成强大无比的钢铁洪流,发出雄壮的粗吼:侵略者,滚!在布满民族语言的谍战里,一句句民家腔,拯救了无数的生命,在如山一样雄伟的民家腔面前,侵略者大败而逃。一个民族,母语能冲上前线英勇杀敌,发出一种强悍的威慑力,彻底埋葬侵略者,这种语言,这种声音,充满智慧与力量。骄傲吧世界!自有了民家腔,家园少了战乱,多了祥和,青山绿水间,阳光好温暖。

    硬朗的民家腔,长在田里,活在心里,流淌骨子里。

    我家的民家腔,躲在村里,喊在山里,奔跑小溪边。


    母亲的民家腔,一辈子都在她身边转。母亲生下来,外婆就用民家腔叫她,母亲哇哇学语,学的民家腔;母亲砍柴,用民家腔吼山歌;母亲插秧,民家腔在秧田里打滚。母亲开镰,磨快了民家腔,锋利,亮色,收割秋的果实,美丽的村庄五谷丰登。民家腔是母亲的坚固堡垒。母亲一生害了八次病,骨折了五次,动了三次手术,大火吞噬了房子两次,败落了两次家,她没有流过泪,民家腔为她挡风遮雨。人在,民家腔在!家就有希望!只要吼出民家腔的语言,我就有办法!母亲用民家腔的生存哲理,对抗厄运,自强不息,带着我们家一路前行,过上了甜美生活。“民家腔硬朗,倔强,有骨气!”母亲常常教育我们。

    我的民家腔,随家庭的三次迁徙与滇藏语系巧妙融合,但总受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硬煎熬。母语的坚守,民家腔的教育,乡音的缠绕,我无法改变。我的民家腔,却总匍匐在乡情的血色里,静卧母亲胸口,吸乳酣睡。

    父亲的民家腔,浓烈的像一壶老酒,那是奶奶酿的酒,父亲出门喝一壶,一步三回头。父亲的民家腔啊,父亲的一壶老酒,男人的刚勇雄健泡进壶头,民家腔熬成的老酒啊!你醉得我——抬起头——大步朝前走!

    可谁也不相信,一向健壮硬朗的民家腔,突然佝偻得像一个风干的樱桃。

    一拨又一拨的人流从村庄溜走,苍老的村庄,咳嗽的民家腔,再不显露昔日的灵光,民家腔躲进城市角落呻吟。当嘶哑的母语艰难前行,面容苍白而陌生,村庄剩下一副空皮囊。几个像我母亲一样钟情民家腔的姊妹,抱紧村庄最后的一缕炊烟,喃喃自语,对着苍天喊:我怎么啦?我的民家腔去了哪儿?前年周末,我回到村庄,过去母语飘香,民家腔难寻踪迹。学校推行普通话,一些外来媳懒得理睬民家腔,连住进村寨春游的散客,也对民家腔失去兴趣,民家腔渐去渐远了吗?过去那种俚语成串,谚语成堆,泥巴腔调,音色醉人,乡土味成群结队的民家腔,果真被遗弃,找不到回家的路?父亲落寞地发问。民家腔,冷落在寒冬的风语里,摔倒在五谷飘香的灶门。

    父亲的民家腔,还能爬起来,守望村庄,一辈一辈往前走?

    我也是民家腔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为母语歌唱!歌唱!



    返回栏目[责任编辑:张家界新闻网]

举报此信息
进入张家界新闻网微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