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过它时,还是一个不清不明的早晨。那会,太阳没爬上山头,人们也还沉浸在睡梦之中。而它突然的出现,像是一汪平静的池水里,丢进了一颗小石子,在我的心里泛起久久的涟漪。
一棵树,一棵生在南方的树,实在太无奇处可言。尤其在这草木争鸣的春天,一棵树能有什么意思呢?但我依稀记得这棵树,毕竟来来回回经过了它无数次,从一个秋天到另一个秋天。
那该是一棵怎样的树呵!躯干被人拦腰斩断,身子矮小得不足两米。只留下两张圆饼状的切口。在它被切断的伤口附近,粗粝的皮肤里竟密密地冒出了许多新芽叶。我能想象到它原本的模样,一棵正值壮年的梧桐树,身上的粗枝壮叶足可抚幸四方雨露。可人们在它年轻有为的时候,砍掉了它的胳膊!在离它十米不到的地方,是繁茂的山林。山上的草木密了去了,郁郁葱葱的。不论苗条的还是粗壮的,都一个比一个能长,颇有与天比高的势头。可它又粗又矮,孤独地长在路边,丝毫不入人眼。即便这样,也不妨碍它奋力生长。在万物生长的季节里,谁都有生长的权利。
它和所有的花草树木一样,每天早上准时沐浴阳光的恩泽。但不同的是,自那次失去胳膊之后,它的内心便变得极其隐秘和敏感。常常静静观察着周边的一举一动,不言也不语。每天的太阳是不一样的,今天的烈些,昨儿的柔些。刚刚路过的人里,也有些在若干个日子以前来过。这些,它都看得出来。
每个路过它的人都各怀心事。世上的喜乐悲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和人们一同出生,一同消亡,循环往复而从不终竭。人们欢欣时会笑逐颜开,它高兴时只能摇摇叶子。人们失意时会垂头丧气,而它低落时,也顶多摇摇叶子,再难点,便借盘根错藤把苦楚融入大地。大地是唯一值得相信的,它是广博的接纳者。既能长出许多事物,也能消融许多事物。
我想起乡下老屋场边的那棵柏树。也是长得不高,五六米的小个子,比不得林木葳蕤的连绵青山,更比不了沾了雨便拔节而长的绿竹,很多年过去,它仍旧只有那么高。我曾在记忆里使劲倒腾,试图搜寻和这棵柏树有关的一切,却仍没发现它是什么时候来到我家的。只记得从我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时起,它便在了。这么多年,变化的事物很多,花开了又谢,草荣了又枯,地上的尘埃蒙了一层又一层,可它站在天地间的姿势一直没变。笔挺的树干,塔型的枝叶,它是少数没变的那个。
作为一个旁观者,它默默嚼下了人们生活里所有的琐细,不休的争执,无尽的埋怨,等等。很多个夜晚,爷爷奶奶扯完猪草戴月而归的身影,背着菜篓越走越慢的步伐。我看在眼里,它也看在眼里。一家人围坐在昏暗油灯下,碎叨着孩子的衣食学费,盘算着一年收成的场景,都逃不过它的眼睛。虽然它无法言语,也没人懂得它的心意,但它仍旧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仍旧为一家人操着心。
这树,是老屋的守屋人。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它目送着这间老屋的人一个个走出去,有的安然无恙地又走了回来,有的则消失于晨雾或夜幕,再也没回来过。在乡下,当袅袅炊烟都唤不回游子还乡的时候,得靠一棵树,靠它那站定的恒久不变的姿势。
我是懂它的。任何人和物,相处的久了,总会生出感情来。谁敢说树就一定没有感情呢?后来,我不再害怕村子里冬刮西刮的风了,不论村子里的风把我刮了有多远,想到树,就想到了回家的路。
有一天晚上,家里人围坐一团,商量着老屋改建。老屋的房子太老了,老得甚至可能在一场暴雨里突然倾塌。然而,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同情一棵树的遭遇,除了我。我问父亲,那树怎么办?父亲思忖良久说道,那树,只能砍了,不然得耽误干活!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它什么都听到了,一棵树的最后一晚怎么过的,没人知道。
我曾靠在它坚实的胸膛,看夕阳残照,看倦鸟归林,等爹娘回家。一个梦过去,我倏而长大,这棵树也老进了泥土里。从那以后,岁月的光影流泻,生死枯荣,一一在我身上上演,可我却始终没有活成一棵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