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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里的我

2019-06-24 10:13:51  来源:张家界新闻网  作者:宋伯胜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清明节到了,思念的影子也跟着,除了祭祖,给妈的新坟是一定要多烧点纸钱、多送点供品的。妈这一辈子只心疼二个地方:一是屋场,二是墓地。这两处一头系生,一头系死,是传说里的“风水”。

    这是妈的第一个清明节,也是她到阴间的第一个节日,民间有亡灵和生者团圆之说。过了清明,阴气下降,阳气上升,亡灵转世投抬,或猫狗蝴蝶任人猜测,断了先前的血脉亲情。若是思念,只能托梦相见。

    眼看芳草满地绿树成荫,青山绿水间的新坟像刚结壳的伤口,没好几天又掰一下,搅得心里隐隐作痛。大山深处不时传来“刀刀鸟”的叫声。

    侄儿男女、外甥女婿该来的都来了,整个新坟披红戴绿像刚刚落成的新屋。对于这一幕我相信妈是满意的。人生在世,聚少散多。亲戚是走亲的,所谓缘份,无非是重叠相处的日子,妈在缘份在,妈走了亲戚自然生分许多。来年的今天,妈的坟前是否还有这番光景?

    清明多雨水,这天也不例外。冷暖空气在低空中交汇,刚露头的阳光像没有温度的光影转眼即逝,湿润的土地催生草尖上的露珠,用手一碰,便滑落。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角也潮湿了。


    过了清明,缘份已尽。本以为妈的影子不会出现,可接连几个晚上,妈和我捉迷藏,等我醒来,她又走了。

    那个年代也很古怪,没有自由,没有选择,一切都是靠运气。妈碰上爹生下我们,无非是男女之间的一种偶合,有房屋有炊具,便有所谓的家庭。妈嫁给爹,17岁生下大姐。尔后,每隔两年生一个,一直生了12年,要不是计划生育,妈可能一直还要生下去。80年代初搞结扎运动,好多人怕挨这一刀,吓得鸡飞狗跳。妈不怕,她横下一条心,扎断“两根茎”。她说,“娃生伤哒,结扎是解脱,女人不是生娃的工具”。娃娃多,负担也重,吃饭是个大问题,一窝孩子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张着比脑壳还要大的嘴巴,哪有好日子过?别人做姑娘,妈做婆娘,一枝花变成“豆腐渣”。

    在我的记忆里,妈是醒着睡觉的。人静时,她坐在油灯下缝缝补补,天亮时,她背着背篓进进出出。别看妈个子小,做事毫不含糊,那年月靠工分吃饭,为同工同酬,她拼命往男人堆里挤,犁田、插秧、割草、砍柴,样样都是行家里手。至于洗衣、做饭、挑水、喂猪等都是“小把戏”,从不占用阳工。工分是妈的命。别人把生娃看成“鬼门关”,而妈却说:“没那么玄乎,跟挤‘枇杷籽’差不多”。我们兄妹6人,有好几个是在山坡上、田坎上出生的,连小名都叫“土豆”“菜花”什么的。

    有能力不代表妈有地位。在农村,婆媳关系是最难相处的,媳妇熬成婆婆相当于二万五千里长征,到处都是雪山草地。好多女人陷进这块“沼泽地”搭上性命。要么上吊,要么跳河。祖母是个厉害人,裹着小脚,杵着拐杖,说话放毒像“甲胺磷”。见妈头两胎是“陪嫁货”,经常发无名火:“有本事生个‘带把的’,我把你当祖宗供起来”。妈指望父亲帮腔,父亲除了干苦力,三棒打不出一个闷屁。妈自认倒霉,只好娃带娃,娃帮娃。

    说实话,妈不恨祖母恨农村。妈说祖母也是作孽人,死时还张着嘴巴,饿死的。妈说农村死门路,像没有目标的人赶夜路没有归宿;妈说撮箕大个峪,簸箕大个天,只有跳出农村不当农民,才会有出息;妈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棍棒底下出好人……妈说,成了我们最初的幼学启蒙和评判标准。多年后,除二姐外,我们几姊妹都奔出了农村,脱掉草鞋穿上了皮鞋,要么当老板,要么做生意,我还当上了“芝麻官”,村里人好不羡慕。


    按理,妈后半生是要享福的,可她没有这个命。

    爹去世后,妈不到城里住,也不愿去二姐家。说是守着老屋,过几天清净的日子。

    老家山连山洞连洞,夹在龙爪一样的山峪里,取名洞湾。因为穷,年轻人都打工去了,剩几个留守老人平时很少串门,只有猫、狗与妈为伴。

    妈的晚运不好与我有关。我总是用钱衡量妈的幸福,以忙忽视妈的孤独。在不经意间扮演伪孝角色。

    我不知道妈是什么时候杵是拐杖的。前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悄悄地给妈塞了2000块钱,我的虚荣等待妈的夸奖,哪知妈两手一摆“不要哒,不要哒,连新桥场上都走不去了”。这时我才发现,妈的椅子旁边斜靠着一根倒勾的树根拐杖。

    我不知道妈是什么时候得病的。记得每次周末,妈像树桩一样坐山岗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峡口。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看到我们回来,老脸便乐得像一朵秋天绽放的菊花。那次我们回家,妈像一条“壁虎”趴在露天塔里,因时间太久,烘干的地面印着妈的剪影。事后问妈是怎么回事?妈说她遇到“迷鬼子”了。其实,她是怕我们担心。

    我不知道妈是什么时候死的。妈死时我在外地出差,其他姊妹也不在身边,等我们赶回老家,妈的尸体已摆在灵堂里,是邻居把她从二姐家抬回来的。依妈的脾气她是不愿去二姐家的。八十有六,儿孙满圆,何必要死在女儿家里,不是养得有儿防老吗?

    五十多岁的人失去妈是正常的,但打着忙的幌子忽视妈的孤独,忽视妈的病情,忽视妈的死亡,还要装出一幅孝顺的样子就不可饶恕了。


    妈的死是有兆头的,她的疼痛由一个点扩大到整个面,碰哪哪痛,没有准确的方位,而我们误认为是老人撒娇。从医院出来,医生说恐怕时日不多,在家静养。妈看起来好好的,我不信。大家都忙,便把妈送到了二姐家里照顾着。

    俗话说“人背时鬼推磨,黄鼠狼就在鸡窝里坐”。几乎同时弟弟家里出了大问题:侄儿网上赌博欠债百万离家出走,弟弟夫妇俩因心急癌细胞发作,一个动手术,一个到晚期。大家都围着小家转,哪里顾得上身体看起来变化不大的妈?我们以怕妈担心为借口,也剥夺了她对儿女家事的知情权。可怜的妈,在二姐家只住22天就走了,死时没有一个孩子守在身边。

    妈与二姐是“刀刀鬼”,大多数时候容不得。

    妈烦二姐是因为二姐不嫁人,三十多岁孤身一人,是妈的一块心病。二姐烦妈,说妈不心疼人。二姐小时候在火坑边玩耍,一不小心跌入火镗,本能驱使她用手支撑,烧伤的右手指与手掌黏在一起,从此,二姐一年四季握着拳头,只有大拇指和食指能自由活动。童年无忌,为玩游戏,二姐的手型跟手枪相似,整天“咔嘣、咔嘣”的,同伴们戏称“神枪手”。

    二姐的手型随年龄增长成为阴影,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苦恼。她怪妈恨妈,说妈不如“后妈”,她说她的残疾是妈一手造成的,凡事与妈对着干。妈叫她好好读书,她不听;叫她好好学艺,也不依。妈叫她嫁人,她便吹胡子瞪眼睛:管你什么事,尼姑不是人当的?!

    四十岁那年,二姐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老头,对这门婚事,二姐是不满意的,是妈逼的。妈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好歹是个伴,认命吧。

    二姐膝下无子,加之童年阴影,心疼妈那是假的。我们把妈送到她家,无非是等待妈的死亡,谁叫妈是我们的负担呢?


    我披麻戴孝,很体面地把妈送上了山。这种仪式,在农村很隆重。围鼓、锁呐、鞭炮、洋号。村里人都说妈晚运走得好。好不好,我心里明白。妈都已经走了,她得到了什么?

    清明已过,转眼就是半年。关于祭祖的杂念耿耿于怀。孝道于我是个伪命题,或许,人们都是因为孝得不够,才倡导孝。人性的两面性,两张皮使伪孝掩体不易识破,如厚葬薄养、节日或祭日追思等,这种打着伪孝招牌弥补自己过失甚至标榜自己的行为,何以进入大爱无言的殿堂?假若把孝敬父母与养育儿女摆在一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天下的子女,大多没跳出“只唯下,不唯上”的怪圈。

    好几个晚上,妈又陪伴在我的身旁,等我醒来她又不见了。妈的影子就像落日黄昏,光线越弱,斜影越长。而今,我也是夕阳西下之人,妈的影子也是我的影子。但愿后人们孝行当下,不要等老人死了跟影子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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