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子灯照亮了我的童年。
自打记事起,每到暮色四合夜色弥漫之际,母亲就会走进屋舍,从暗红色的古旧抽屉里拿出火柴,小心翼翼地擦燃,借着昏黄的火光就看到罩子灯安安静静地立在炕头的箱盖上,似乎很少挪移过地方,或者说自从家里添置了罩子灯以后,它就被安置在这里。
罩子灯被从箱盖上拿下来,只有两种情况。其一是灯油将尽时母亲就会轻轻地端下来,像是端过祖先的牌位一般神圣,立在炕沿上,取下玻璃罩子,拧开灯盖,将灯芯倾斜了靠在炕沿边,之后拿过灯油葫芦,口对口斜着,均匀地倒入七八分煤油,七八分,永远只有七八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母亲说,灯油添多了费油。也是啊,在饥馑年月里,一葫芦灯油基本就是一年的,又怎能让灯油随意地浪费掉呢?或许是基于珍惜的缘故吧,打那时起,我对罩子灯和灯油就有着某种神秘地珍爱情感,就连打开灯油盖丝丝缕缕飘荡在空气中的煤油味也有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毕竟,有了罩子灯的照耀我们才能驱逐黑暗,守住光明。至于另一个拿下罩子灯的理由,那就是在母亲打开木箱的时候。
母亲打开木箱的时候不多,起码我所见到的次数有限,似乎打开木箱是母亲神圣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木箱一定隐藏着母亲的一些秘密。有一次,正当母亲打开木箱的时候,我恰好从院子里跑进来,见母亲低头在箱子里翻找什么,我怀着好奇心挤在母亲身边,只见不大的木箱底平整地叠放着几件古旧的衣物,一双穿旧了的草鞋,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忍不住问母亲,怎么从没见过母亲穿这些衣服。母亲小心地从箱底拿起一件红肚兜,抖了抖,摊开在面前,舒了口长气,不紧不慢地说:“这一件红肚兜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唯一一件衣物,那时候兵荒马乱跑土匪是常有的事,一次土匪赶过来的时候,你外婆就用这件红肚兜慌乱之中裹了我,赶了成群的马匹一路逃跑,最后还是没能跑过土匪的追索,几十匹马就被土匪抢走了,你外公因为死死拽住一匹枣红马不肯放手被土匪打断了胳膊,外婆连人带马被土匪赶下了地埂没了性命,而我,被幸运地罩在了地埂边的丛草里,等人们赶过来的时候,我还裹在红肚兜里……”,再后来,外公去世,母亲就连同外公的一双草鞋一同收拾了下来作为存念。母亲说着这些的时候,眸子中蓄满了泪花,从此我便明白了母亲为啥很少打开木箱的原因了。母亲选择将罩子灯放在木箱盖上,就是为了罩子灯的灯光能够永远地照耀着外公外婆的魂灵,好让他们在尘世之外依然能够享受到光明和温暖。
后来我上学了,每晚就在罩子灯昏黄的灯光下写作业,母亲就坐在一旁纳鞋底,长长的线,一针接着一针,累了的时候母亲就靠着木箱歇息,灯光摇曳,母亲映过来的头影摇曳,书本上的字影摇曳,就在这摇摇曳曳里我学会了坚持,学会了耐心和细致。其实,有罩子灯亮着的日子,不光是给了我们光明,即便是冬日寒冷的夜里,只要罩子灯亮起,寒夜也就温暖了几分。毕竟,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灯如豆的灯火燃烧着,明亮着。
后来的日子里随着时光流转,罩子灯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暗夜的陪伴,被搁置在了屋角隐秘的地方,再后来,我们就搬进了小城居住,连同老屋一起留在了遥远的故园。
远去了,罩子灯,远去的也只是你存放的位置,而你的光明和温暖却永恒地存贮在我灵魂深处,在风雪交加的寒夜,我还会在心灵的深处将你点亮,照耀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