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是澧水中源一脉细细的支流，汇聚沿溪沟沟涧涧的山泉水后，从我们的村子中央穿过，日夜欢歌向东而去。村因溪名，唤作竹溪村。
村里居民多为苗裔，五姓杂居，说不清从何处迁徙而来。村民秉持万物有灵自然观，保留着崇拜树的风俗。我家不远处，有两棵上千年的香楠，“临溪插石盘老根，苔色青苍山雨痕。高枝闹叶鸟不度，半掩白云朝与暮。”是村里的标志，也是村民心目中的树神。很多人家的子女都寄拜给这两棵树，称其为“树父”“树母”，逢年过节都要给它披红挂彩，上香祭拜。
我小的时候，常听长辈说与树有关的故事。溪边有棵大枫树，树干挺拔，高耸入云，需三四人牵手合抱。后来被两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砍倒炼钢铁去了。独木桥边有几株老粗的垂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一场特大山洪把它们连根拔走。几棵正值盛年的香楠，被城里人看上，软磨硬缠，解成木板去做柜橱衣箱。山边的几棵红豆杉，有人连夜偷偷锯倒运走，不知去向，村里人沮丧懊恼了好长一段时间。一棵大杉树，掐头去尾用斧头把树身斫平，搁在竹溪上，就是一座供村民来来往往的木桥。我有时陪父亲上山，走着走着，父亲忽然停下来对我说，这个地方过去树木密密匝匝，全是栎树、梓树和杉树，不见天日。他在这里几次遇到猫子（老虎），气都不敢出，好骇人。这些曾经长在村子某处的树，一直活在老辈人的心里口中。在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我心里也长着一棵棵生机盎然、青翠葱茏的大树。
村子里清一色的吊脚楼，全是上好的木料建成。竹溪村《上梁歌》里唱：“一百根柱头落脚，九十九块串方，沉香木做中柱，娑罗树做主梁。”可见名贵木材遍地都是。我家的百年老屋拆除时，发现烟熏火燎、黑咕隆咚的梁木、柱子，竟是上好的楠木，斧头砍开，异香扑鼻，真是“松柏楼窗楠木板，暖风吹过一团香。”
村里人和树不离不弃。新屋落成，房前屋后种上桃树李树，枇杷柚子；女儿出生，园圃墙边栽上香椿梧桐，梓树杉树；长辈仙逝，老人墓前植上松柏红榧，银杏香樟。竹溪还是远近闻名的油茶之乡，油茶树遍山遍岭，果红叶绿，蔚为壮观。木槿织成的绿篱，枳壳围成的隔断，茶树站成的界桩，生动又有诗意。周末，我们从几十里路远的学校回家，远远望见家门口灼灼其华的桃花，就赶跑了疲劳；吃过团圆饭，还不忘为屋边的果树喂年饭，你问我答之间，充满期颐和喜悦；三五成群的伙伴，一起走进油茶林深处，摘回遗漏的茶果交给学校，作为勤工俭学的收入。村里树多鸟就多，野兽就多。麻雀偷了田里的稻谷，乌鸦啄了山中的包谷，野兔啃了坡上的豆苗，野猪拱了地下的红薯，都是稀松平常事，没有怨言。野猪与家猪交配，青麂下到溪边饮水，野羊和山羊同居，往往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从树根下草裙边涌出的汩汩泉水，经过沙壤土的过滤，汇聚到竹溪里，清澈甘冽，纯净绵长，常年不涸。溪水在村中舒缓曼妙地款款走过，白云在天上飘，也在水里飘，鸟儿在空中飞，也在水中飞，让你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水。清粼粼的水哺育着竹溪的子民，滋养着两岸的庄稼。那水掬起来就喝，凉爽中透着丝丝甜味，甜到心里去。那水用来磨豆腐，嫩白细腻，吹弹可破；拿来酿酒，丰满醇厚，回味悠长；舀来烹茶，香气飘逸，芬芳怡人。早些年，我写过一篇《竹溪》的散文，说竹溪水富含多种矿物质元素，适宜开发矿泉水。文章发表后，竟有远天远地的读者打来电话询问合作事宜。竹溪流经之处，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水潭，水潭中到处都有叭叭鱼、刁子鱼、鲫壳子，偶尔还发现乘凉的娃娃鱼。那里是孩子们的天堂，一到暑假，成天泡在水里洗澡、摸鱼。曾听大人这样夸海口：竹溪的鱼多，把锅架在灶上，再去溪中捞鱼都不迟。好像那溪潭就是自家的鱼池鱼缸。
竹溪的好山好水，也曾受到伤害。大炼钢铁时，成片的树木化为青烟；以粮为纲的年代，一座座山头变成火畲地；还发生过哄砍集体林的痛心事；毒鱼的事也屡见不鲜。有道是出来混终究要还的。二十几年前的一场罕见大水，如暴怒的狮子发威的老虎，在村子里横冲直撞，破堤毁田，淹房倒屋。经历这场惨痛，竹溪人害怕了，也更明白了：我们千万不能丢掉老祖宗的自然观。
从那时起，竹溪人虽不大晓得保护生态的大道理，但骨子里喜欢种树的传统基因又满血复活了。他们开始退耕还林，开始天然林保护，开始能源革命。一年又一年，种粮食的坡地种上了树，裸露的土地变成了油茶林。家家户户做饭的燃料也改成烧沼气、烧煤，现在用电用液化气。一棵棵树高了粗了，一片片林大了深了，一座座山绿了青了。村里还想法疏浚淤塞的溪沟，修复毁坏的堤岸。多年前，村支书还给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竹溪人派任务，要为村里献计献策，尽心尽力。我曾托人给村里弄了一些香樟、桂花树苗，栽在竹溪的堤岸上。现在香樟和桂花树干已有碗口粗了，长得蓬蓬勃勃。有青山必现绿水，竹溪日见丰腴健硕，潭阔水蓝，细鱼小虾自由自在。
竹溪按时下的做法，它还够不上确定一名领导任溪长，但村里花钱聘请了固定人员，专司监督管理，拣拾垃圾，禁毒鱼电鱼等职责。回村时，我喜欢和乡亲们聊天。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哪天在山上拣了多少枞菌，在哪座山上发现了狗熊的踪迹，在哪片树林碰见了几头野猪，在哪个角落捡回一窝野鸡蛋孵化。有趣而朴实。他们对村里树木茂密，空气清新，溪水甘甜，鸟兽成群的环境越来越满意，说这些花大价钱都买不来。这不就是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吗？
今年清明节，我回竹溪村为父母扫墓。看见有人在竹溪堤岸上补植紫薇，不少人家在栽木瓜树苗。我问其故，村支书告诉我，堤上种紫薇，是要美化溪岸，木瓜是村里重点发展的产业。村里计划通过几年努力，引进更多的花卉苗木，把竹溪村建成花团锦簇，竹木滴翠，蜜甜果香的新农村。
祭扫完毕，我站在山上环视竹溪村，蓝天高远，青山含黛，溪水清亮，蜂蝶恋花，百鸟鸣唱，一派祥和。一群白鹤从远处飘来，悠然落在竹溪边觅食，几只燕子划着漂亮的弧线盘旋，恰似当下流行的抖音、快闪。“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我的耳畔响起领袖的话：环境就是民生，青山就是美丽，蓝天也是幸福。无疑，竹溪村是美丽的，村民也是幸福的。这种美丽和幸福来之不易，惟愿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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