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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上

2019-07-11 10:01:44  来源:张家界新闻网  作者:向延波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二十六年前,我从师范毕业,被分配到界上教书。

    界,普通话读“jie”,百度百科中是田的边界、边陲边境的意思,对于这种解释,我很不以为全面。在我们当地的概念中,界只指海拔高的山顶。方言中和“盖”同音,意思也相近。武陵有十万大山,就有十万个界。刘家界、龚家界、梭子界、苏家界……小数循环,数也数不清。除了张家界因为独特的地貌而闻名于世,其他的界都被白森森的石头和低矮的灌木丛覆盖得一文不名。

    湘西贫苦落后,而界上,是苦中之苦。

    我所任教的地方叫茅花界,顾名思义,界上盛产芭茅草。一到秋天,整个界上被发黄的芭茅草占领包围,芦絮随风飞扬,衰草满地凄迷,让人莫名地发愁。

    愁的是水。界上离天近,却没沾天的福份。和所有的界上一样,茅花界缺水,方圆数里的界上,只有两口水塘,没有活水来源,全靠老天施舍。一到夏天,水塘里活跃的全是浅红色呈S形扭动的“摆脑壳虫”。

    我去过其中的一口水塘,因为一次轰动界上的“大事件”。记得刚上界不久,一个周末,我正在批改作业,突然外面人声喧哗。采育场的一名相熟的工人一脸惊惶地冲进来,“向老师,你快躲一躲,闯大祸了!”我问出了什么事,他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催我快躲起来,不然,要出人命案子。我大惊失色,出门一看,学校对面的山路上全是黑鸦鸦的人群,他们向学校走来,手里拿着锄头和柴刀。我脑子懵了,赶紧问他原因,他讲,学校的两个调皮学生捉泥鳅,把一口水塘弄成泥浆粥了,界上的人迁怒于学校的管教不严,兴师问罪来了。原来是这回事,我松了一口气,便迎上前去。接下来,我被愤怒的唾沫星子溅了个没头没脸,幸好,他们手中的家伙没有落下来。

    我第一次随他们来到水塘,顿时惊呆了。没想到平时学校用水的水源地卫生状况会是如此糟糕,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学校的蒸饭总浮着一层土黄色。看着水塘边的稀泥里全是牛马脚印和粪便,终于明白了喝的茶水里为什么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我还明白了,一向淳朴的茅花界人为什么会因为这件小事突然失去理智兴师动众。水,是他们的命根子。因为我对学生的疏于教育,连累半个界上当天做不了晚饭。我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承诺严加管教学生,总算平息了那次轰动整个茅花界的大事件。我顺便到附近学生家里家访,没想到界上缺水严重,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界上洗澡是一件很奢侈的事,遇上下雨天,能用的器皿全用上了,不分男女冲进雨里洗个痛快。洗脸洗脚的水用过之后通常是不会往外倒的,要留给牲口喝。

    我再也没有去过水塘,备了一对水桶,每天晚饭后去几里外的山腰挑水喝。山路难行,其中的艰难就不消说了。喝水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其他的用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了。

    愁的还有粮食。界上地薄,大自然只给山顶敷了一层薄薄的土皮,权当是给茅花界一点山的尊严。这样的土地上,盛产两种主粮,一种是包谷,包谷坨、包谷糊、包谷粑粑、包谷糖、包谷烧……,还有一种是红薯,烧红薯、煮红薯、红薯粑粑、红薯干。我上山的当天晚上,村里热情招待步行几十里山路又累又饿的第一个“国家老师”的,就是几个桐叶包的又冷又硬的包谷粑粑。包谷粑粑是用石磨磨出来的包谷粉做的,刚出锅的趁热吃尚好,一旦冷却下来,外软内硬,吃到最后只有梗着脖子翻着白眼强咽。界上东边有枣,每一颗都是舍不得吃的,他们要卖到山下去。界上的人很羡慕我这个每月有二十四斤半指标大米的公办老师。界上的孩子下山就读中学,在食堂取饭时因为饭盒里醒目的包谷和红薯而遮遮掩掩,自卑像芭茅草一样蔓延,读着读着,大都慢慢地自动辍学了。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界上才走出第一名大学生。

    界上风大,树不成材,只有铺天盖地的芭茅草和随风乱滚的石头。

    界上多光棍,一听说是界上的,姑娘连头也懒得摇,直接掉头。再好的媒婆,也不能把满山的茅草说成金条。

    我常常抱膝坐在山头自寻烦恼。这样条件恶劣的地方,根本不适宜人生存,为什么从不缺少人烟呢?

    界上曾经风光过一阵子。旧时代的兵燹、匪患,逼着坪里塔里的人逃上山顶,向界上讨生活。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炼钢铁,自然灾害,坪里塔里的人饿得贴着地皮扶着墙根行走。界上种包谷,虽然人人满嘴的包谷糊渣儿,却能饱肚子。八十年代以后,界上渐渐成了被人嫌弃被人遗忘的地方。

    界上的人想过离开,因为条件制约或者故土难离的原因,选择了忍耐和苦捱。

    第二年,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茅花界,什么都扔了,只带着那对水桶。现在,我仍然节水成癖,我知道,我无法忘记界上的那段生活。

    再回茅花界,是去年夏天。当了村干部的学生赵晓英突然打电话来,邀我上界消暑。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真有点想念界上了。

    驱车从山下出发,以前步行三个小时的路程,沿着水泥公路盘旋而上,不过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故地重游,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学校周围形成了一个小集镇,街道两旁全是清一色的小楼房。赵学生说全是自建的。国家建好基础设施,打了上山的水泥路,硬化了街道,界上就有了自生动力。她带我转了一圈,谁谁谁,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冬天光着半条膀子、一件棉衣油渍渍的双三儿……我将信将疑,昔日又穷又苦的界上,听天由命的界上,会有自生动力?能有自生动力?

    她说,不要用老眼光看茅花界了,现在界上的人安心了,以前搬出去的人又陆续回来住了,养羊养牛和烟叶的专业大户就有好几个,改良品种的红薯几块钱一斤,木瓜基地和企业签了协议。你们城里人不是提倡健康生活吗?界上的空气质量好,夏天温度不超过二十四度,欢迎我每年夏天去度假。

    晚饭是在界上一处农家乐吃的烤羊肉,她见我盯着端上来的茶杯发愣,笑着说,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以前的那两口水塘早就废弃了,界上打了水窖,水是从老山腰引来的,引水、提水的管道、设备就在来的路边可以见到,那都是精准扶贫“三保障”和烟水工程的成果。我想起上山的路旁,确有几个高大的水塔和长蛇蜿蜒的管道。

    下山的路口,我见到了停在路边的几台自驾车,旁边悬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蓝莓采摘体验园”。

    几十年过去,界上的变化难以细说。原本想重温一把旧时光的旅行,在山路上洒下了一路的感慨。

    抓大不放小,着眼最底层的民生问题,这个国家和民族一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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