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多山,多山便多盘山路。我熟悉那盘山路,心中惦念那盘山路。
我出生在永定区四都坪乡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条盘山路就在我面前这座大山上。好高的山啊,巍巍山峰插进云霄,孤鹰在山头盘旋,一条石铺小路就从我的脚下曲曲折折爬上山垭。山垭口呈现出一人凿石头砌的岩卡门,但见一方蓝天,白云飘渺,那便是凉亭垭,翻山过岭人纳凉避雨的地方。
那座山叫中柱垭,《永定县志》上记载:中柱垭盘山小径,系沅(陵)、(大)庸封疆,历为通两邑之要衢……1934年,红二、六军团红军路过此地,成立农会,打土豪,分田地,当地挑山夫、骡子客纷纷参加了红军,后来走过了这条盘山路,在翻过岩卡门时,遭到了土匪武装的袭击,好多新战士倒下了,红军为掩护部队前进,鲜血染红了盘山路,染红了满山的杜鹃花……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张沅公路尚为接通前,这里是连接两县的咽喉。山里人为了一块盐巴一匹粗布,不得不鼓起脚肚子担木炭挑木板去城里卖。于是,就有了挑山夫,就有了“过山谣”:
正月是新年,
挑脚去翻山,
为了半斤盐,
挑夫上陡山。
……
嗨——嗬——哟!
嗨嗬嗨嗬嗨嗬
……
透着汗水吐着血花的“过山谣”,唱得石壁发颤,唱得嗓子发哑,唱得肺腑流血,唱得身子匍匐着陡然倒下去……盘山路,戴在乡下人脚上的沉重镣铐,一部血泪写成的历史。
那一年,我们剧团下乡演出,当我们走过一条深邃的大峡谷后,兀立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座雄伟的大山。青石垒成的石级,岩缝里长着许多马鞭茎、野棉花草,两旁簇拥着青青的箭杆竹。拾级而上,不时有女演员惊呼:啊呀呀,好险哩!我则和其他几个男生数着石级,数着数着,最终还是忘记了,还是没弄清楚这条盘山路究竟有多少石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爬上了山垭,来到了青条石垒成的岩卡门。这是一座独特的凉亭,山风呼呼从门洞穿过,凉快极了。亭内有碑,斑斑驳驳,拂去尘土,碑刻字迹依稀可辨。碑是清朝乾隆二十三年立的。另一块碑上刻着为修路捐献银两者的名单,密密匝匝达百余人。我们正在寻觅着这前代遗迹,忽然听见有人喊:“看,白云生处有人家!”我们呼拥着朝他的手指看去,果真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之”字拐上,有一个鸽笼般的吊脚楼悬挂在崖壁上,袅袅青烟从杉皮盖顶飘出,和白云缠裹在一起。这样高的地方还住着人家,体现了山里人倔强、坚韧,与大自然奋斗的豪放性格。
离开山里的第二年,听说一支扛着测量仪器的人马爬过了这座山,准备傍山脚修条公路。后来听说公路终于修通了,通了客车,客车从隔天一辆,发展到一天一辆。再后来,已是一天四辆了。我是坐着客车回到山村的。我见到了开拖拉机的弟弟,他告诉我,是这条公路使山乡富裕了起来,山里的木材、竹子、木炭、生猪、药材,一车车的销往外地,一车车的物资又拖进来,乡亲们的日子爽快起来,乡村办起了实体经济,公益事业发展很快。有了幼儿园、养老院,以前的那些茅棚屋不见了,乡村变化好大,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2009年,随着乡村旅游业的兴起,这条公路进行了提质升级,路面拓宽,弯道拉直,之后,又铺上了水泥路。2013年,一条从市区通往山里的隧洞打通了,原来两小时的路程,如今只需一小时了。要致富,先修路。乡村旅游带动了经济发展,产业开始兴旺起来。
一条彩带飘落在大山里,弯弯盘山路终于成为历史。汽车奔驰在公路上,我思绪万千,感慨万千:是这条康庄大道结束了山里人翻山越岭的苦难行程,使偏远山寨架上了高压线路,山岭上建起了电视差转台,大山里才吹来山外清新的风……老辈人望着那荒弃的盘山路不禁生出几分伤感,几许怀念,他们把一部沉痛的历史含在嘴里咀嚼着咀嚼着……
那葛藤般缠绵的山道依旧,那云梯般翻山越岭的盘山路依旧,而那条彩绸般的宽阔公路却是崭新的、崭新的……
2018年秋天,当我回乡采访,激动之后,我写了一首歌《山乡幸福路》——
一条弯弯的路,
弯在那大山中;
一条宽阔的路,
弯在那人心中。
山乡的路,
筑起了幸福的梦。
山变样,
变得越来越富有;
水变样,
变得越来越温柔。
山里的人,山里的梦,
发展的思路越来越清楚,
致富的道路越走越有劲头。
撸起袖子加油干,
前进的路上越来越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