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天刚微明,父亲就会起来,拉开门,接着会是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嗽,直咳得我心惊胆颤。父亲那一条条如沟壑的皱纹,紧紧地拧在一起,一个古稀老人衰弱、瘦小的身体,在晨曦中,显得更加单薄。
父亲是个要强的农家汉子。年轻的时候,在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制度,他为了一个家,以一个大山男人的自尊自强,常常在鸡鸣中就扛着锄头出门,伴着星星才回走在坎坷的泥土路上。深夜,为了家中人畜饮水,还会打着手电挑着水桶,在黑魆魆的小径上来来回回,直到把家里的水缸灌满。
那个时候的农村,苦。为了不至于饿肚子,父亲除把分给自家的那些田地拾弄好外,还在山坡上开荒,在一些较平坦的地方围田,养了好几头猪。“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湿。”一年四季,父亲都有忙不完的阳春,做不完的功夫。在家乡,父亲是乡亲们眼中的榜样。
父亲和叔叔分家后,祖父和祖母的赡养由兄弟俩平均给粮。前提是必须保证老人吃饱穿暖。祖父祖母的田地均分给两兄弟。
父亲那时正值壮年,早起摸黑是家常便饭。曾记得,年幼的我在周末或假期总陪父亲一起劳作,翻耕,播种,施肥,锄草,收获……我十五岁的时候,已能独自犁田耕地。赶着家中的那头黄牛,扶着犁铧,劳作在泥土之上,虽没父亲犁得快,犁得均,但也多多少少能减轻一些父亲的重担。
农村除了上山种地下田栽秧之外,平常就是喂猪养鸡。“喂猪为过年,养鸡好用钱。”那时家乡交通闭塞,仅一条崎岖小路蜿蜒着出山。澧水河、高山,都是屏障,阻碍着家乡的发展。我记得有年家里养了十二头猪,买不起猪饲料,就靠自家栽种的玉米,红薯、土豆等杂粮,再加上从山里扯回来的猪草。每天早上煮一大锅猪食,晚上煮一大锅猪食。水、柴、猪草,让父亲极吃力,极劳累。但父亲从没撂下过挑子,就像一台机器,日夜转动着。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1989年初秋,母亲左脚后踝长瘤,在县人民医院被迫截肢;母亲出院后一个月,祖父在放牛途中不慎摔死。祸不单行,父亲一下子策手无策,仿佛一夜间,父亲的额上出现了好多皱纹,人也萎靡了很多,开始沉默寡言。再后来,他开始更加变本加厉地劳作。
岁月荏苒,光阴如梭。2000年我与妻订婚。2002年春节,从浙江温州打工回家。那一天,父亲早早地就在澧水渡口边等我。父亲坚挺的脊梁如微驼山峰,头发花白,一双枯瘦的手拿着一条扁担,额上爬满深深的皱纹,完全不见了昔日的强健。我的眼泪在倏那间滚落,眼前一片雾气,哽咽着喊了一声“爹”,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离家仅一年的时间里,父亲竟然苍老成这样。此时母亲已眼盲两年,父亲啊,您受苦了。
我与妻2003年结婚。次年正月末,母亲因病离世。母亲截肢后,九年后又患脑瘤,两年后双目失明,四年后去世。多灾多难的母亲,几乎一生与病魔纠缠。
母亲的去世令父亲再次陷入悲痛,成天更加拼命的劳作,以减轻心里的苦闷,和对母亲的思念。母亲去世那年年底,我大女儿出生,这让父亲生出一些喜悦之情。大女儿周岁后,经与父亲商量,让他在家带孙女,我和妻外出打工。这样,一方面可以减轻父亲的体力劳动,让他从繁忙的劳作中闲适下来,另一方面,我和妻也可多挣一些钱,不至于在经济上时常捉襟见肘。
在我和妻外出打工后,父亲虽然在家带孙女,但是要让一个习惯勤劳的人真的闲适下来,是很困难的。父亲带着孙女仍然在家乡田地上劳作,只是少了一些耕种。
岁月不饶人,古稀之年的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十月,我正在上海的工地上做事,突然接到妻的电话,说父亲病重已住院。我匆匆忙忙踏上回程的列车,赶往医院。病床上父亲面容苍老,愁眉深锁,手臂枯瘦,一双眼睛不再有神。药液正一滴一滴流进父亲贫瘠的身体里。
好在治疗及时,父亲的健康逐渐有所恢复。十天后出了院,但身子还是极其虚弱,我们便不再让他劳作。父亲放下了山坡的地,田间的稻,却始终不肯放下家中的家务。每天天刚微明,从不睡早床的父亲就摸索着起来了,伴随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后,开始了一家人一天的早炊。下午,又早早为孩子们准备好晚餐。然后,喂猪,喂鸡,干着繁杂的家务活。
直到现在也没有迈过澧水河的父亲,像澧水河一样,把慈爱源源不断地送到我们身上,自己却吞咽下一枚又一枚枚苦涩和艰辛。
平凡的父亲,在沧桑中,力撑着一个温馨的家。
在我的心中,父亲佝偻的身躯,像家乡的大山一样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