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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 娘(小小说)

2019-08-12 16:24:43  来源:张家界新闻网  作者:罗俊士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周六早晨,儿子和我视频聊天时,问我为啥无精打采,我说:“最近老失眠,睡不好,吃不好……”

    没想到,当天傍晚,儿子就坐高铁赶了回来。

    血红色的夕阳被黑暗吞噬,晚上家里一点不冷清。痴呆老娘躺在床上喊叫声如泣如诉,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很远。

    儿子说:“爸,不如您再找个伴,两人伺候奶奶,您就没恁累了。”

    “你真是异想天开,谁肯过来伺候一位痴呆病人啊?”

    还是在我四十三岁那年,夫妻分离,怕儿子受伤害,我坚持没再找伴。我是退休后回老家伺候痴呆老娘的,四年多了,老娘越来越糊涂,我更不敢想找伴那档子事了。

    儿子说:“伺候奶奶不应该是您一个人的事,三叔也是奶奶的儿子,咋能撇清呢?您都累病了,该让他接走伺候一段时间了。”

    我说:“你三叔刚提升处长,事业正如日中天,咋好拖累他呢?这不,家里吃的用的都是你三叔送的,每月还给我零花钱,够意思了。”

    儿子不以为然:“花钱替代不了孝心,我这就打电话,看三叔咋说。”

    个把小时后,老三开车回来,把老娘接走了。

    仅隔两天,老三又开车回来了,他把颤巍巍的老娘搀下车后,从后备箱拎出一箱酸奶,两箱蛋黄派,还有几样小包装饼干,以及中老年钙奶粉,一股脑儿塞进了小厨房的壁橱。

    “娘老胡言乱语,影响丫头写作业。夜里也嚷嚷个不住,把小姜惹火了……我只好……只好烦劳大哥了。”顿了顿,老三又郑重其事道,“大哥啊,往后,娘再不能去我家了。”

    原来,昨晚老娘见三媳妇和孙女不高兴,就跟在她俩身后追问为啥。老三说:“她俩一个学习累,一个工作累,你安生些,她俩就高兴了。”老娘却安生不下来,扎撒着手说:“俺不能见人耷拉脸,人家一耷拉脸,俺心里就发慌。”老三安慰老娘睡下,就回自己屋睡了。凌晨两点多,老娘走进这边卧室,坐在床头说:“老三啊,俺心里不得劲,你送俺回老大家吧,这就送俺走吧。”十几分钟里,老娘把“送俺走吧”这句话重复了十多遍。老三只得把老娘送到那屋,陪她说话到天亮。吃罢早饭,老三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请了假,然后开车把老娘送回到了我家。

    清明节这天,儿子回来了,见奶奶在家,有点诧异。我把情况说了说,儿子气得眉毛拧成了笤帚疙瘩。老三正好进门。

    儿子说:“三叔,你家不让奶奶去,那就让两个姑姑轮流伺候奶奶呗,总不能一直让我爸受累呀!他老失眠,厌食乏力,再这样下去,奶奶健在,我爸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我急赤白脸道:“这孩子,你咒我死呀!”

    “不是,我想说,两个姑姑难道不是奶奶亲生的?她们为啥不伺候奶奶?”

    “你两个姑姑作为出门的闺女,偶尔接你奶奶过去住几天,也算尽心了。”

    “尽心个屁!那是支吾敷衍!”

    老三挠挠头,对我儿子说:“要不我出钱,你从村里找个老太太,白天过来陪你奶奶说话,这样你爸或许会轻松些。”

    儿子出价五百,在街里转了半天,问过几位老太太,都不肯接这活。

    有位老太太说:“你奶奶说话没着没落没边没沿的,啥话题也得让她给掐灭了,和一个憨子呆坐一天,不难受也得难受,神经正常也能变不正常,俺还想多活几年呐,这洋罪,让别人去受吧。”

    儿子不甘心:“每月开你六百中不?”

    老太太说:“要说吧,钱开得不算少,可俺一天三顿要给儿媳孙子孙女做饭,还要收拾这拾掇那,还要接送孩子上下学,腾不出时间呀!”

    儿子从外面回来,站在屋当地,一言不发。

    我也不说话,心想儿子伺候娘老子,再苦再累也得熬,必须的。

    天又黑了。

    冷脸

    这天伺候老娘吃罢早饭,我想回屋再迷糊一会儿。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是秀姨来了,拎着一箱营养快线。

    秀姨往我脸上瞧了又瞧,问:“你脸色不对,是不是生病了?”

    “我只是没睡好,头难受。”

    “头难受也是病,看过医生没?”

    “儿子带我去县医院做过检查,没查出问题,医生说头难受不等于头疼,没法开药。儿子自作主张,给我买了镇疼片、脉通胶囊、参乌健脑胶囊等,白花钱,没一样管用。”

    老娘对身边的人总是胡诌个没完没了,我作为老大也不愿接茬,往屋里躲,还从里边插门,图清静。可她知道我在家,时不时就过来敲门,午休也不让人安宁。夜里也是,她擦黑就睡,子夜皆起,喊叫声尖锐刺耳,宁静的夜晚被搅扰得一团糟。

    为了陪老娘说话,我经常去她那屋看书,没话找话说,有时还念书给她听。可我不能不休息啊!近来不知咋了,我午休或夜里睡觉时必须开着电视机,否则睡不着。偶遇停电,我忽悠一下就醒了,直到来电,电视机发出声音,才能接着睡。

    秀姨是步行来的,我推出电动三轮车,要送她回去。

    秀姨说:“送俺回去中,让你娘也坐上,去俺家住个把月。”

    “不中不中!咋能累赘您呐。”

    “俺觉得你头难受是缺觉,替你伺候她一段时间,满许你能睡大头觉,头就不难受了。”

    “好吧!不过,个把月时间太长,就住七天,到时我接她回来。”

    七天后,中午,我去常红村秀姨家接老娘,秀姨家却是铁将军把门。秀姨没有手机,我只得去舅舅家。舅舅家离秀姨家只有二百多米,进门我就听到了老娘的说话声。

    妗子说:“你秀姨去浇地,问俺能不能照看姐一天,俺说能,就把你娘搀了过来。”

    “秀姨该把我娘送回常西村的。不好意思,这又累赘上您了。”

    “你秀姨家电动车刹车坏了,不敢开,再说,俺也想陪姐说说话。”

    舅舅的脸本来就长,这会儿坐在沙发上,不吭不哈,目光里满是厌恶,那张脸耷拉着,像驴脸。自打老娘患上痴呆病,舅舅一次也没有上门看望过她。每年春节我都来常红村给舅舅拜年,舅舅绝口不问我老娘的身体情况,好像,他的痴呆姐姐是祸殃,提一提会殃及池鱼。

    “娘啊,咱回家吧。”我说。

    “不!”老娘犟上了,“这儿有人陪俺说话,俺要在这儿多住几天,俺是在这儿出生的,也是在这儿长大的,这儿是俺起先的家。”

    妗子讪笑:“你说她痴呆吗?俺那几句话她倒记住了。”

    我强行拽老娘出门,她却把着门框喊叫起来:“成!成你管管老大哟!俺不走!俺要在这儿住几天!”

    见老娘拼命反抗,我松了手,想听听舅舅咋说。老娘也看向舅舅,听他发话。

    舅舅咳嗽几声才说:“姐,老大非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呗,往后啥时想来,只管来。”

    我有点恼火,不容老娘啰嗦,伸手猛拽。

    “哎呀!哎呀!你你你……快把俺拽散架了!”

    老娘回到常西村逢人就炫耀:“知道吗?俺还有个家……”她还“哏儿哏儿”笑,甚是得意。

    一天,我带老娘去赶集,回来路过舅舅家门前时,老娘非让停车。

    “老大,俺想去俺原先的家见见你姥姥。”

    “姥姥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你见不着了。”

    那时,九十一岁的姥姥瘫痪在床,舅舅常年下建筑队,很少回家。妗子务弄着四亩责任田,按说不咋忙,可她图清静,还嫌老人味不好闻,硬说自个儿腰椎难受,把姥姥送到秀姨家,只送不接,秀姨不好意思往回送,姥姥瘫痪五年,起码有四年躺在秀姨家,直到去世。

    老娘仍然嚷嚷着要下车。我听见院里有人说话,就把她搀扶下来。

    老娘拍几下门,喊道:“开门!开门!开门呀!”

    没人应声。

    “娘,不要喊了,回家吧。”

    “咋没人开门呢?”

    “人家不愿开门呗。”

    “为啥?”

    “不想搭理你呗。”

    “为啥?”

    “嫌弃你呗。”

    “为啥?”

    “哪儿来恁多为啥?”

    “俺就是要问,就是要问,为啥?为啥?为啥?”

    我憋屈了一路,到家才说:“娘啊,往后再甭去那个家了。”

    “为啥?”

    “那个家没人了。”

    “骗人!俺明明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说话的是鬼,不是人。”

    “吖呀!俺最怕鬼了。”老娘嘴唇打抖,好像有鬼魂附身。

    老娘再不说“俺还有个家”那句话了。我想起舅舅那张冷脸就心痛,仿佛扎进一根刺,咋也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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