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夏。
麦芒尖子已经泛黄,再过半个月差不多就要麦收了。
站在河堤上往远处望,滩地上是青中泛黄的麦田,就像一块大毡子,往西,一直铺向望不到头的天际,往南,漫一条柔美的弧线,一直铺到河边上。麦田里偶尔还会杵起来两棵树,就跟绒球似的,好些被草人吓着的鸟儿都躲在绒球里。
大清早的,草尖上的露珠儿一踢就碎成几瓣,还没走出几步,鞋就湿透了。我只好把鞋脱下来放进挎斗里,又把裤管往上卷了两圈。挎斗是杞柳编成的一种筐,但比筐密实,严丝合缝,能装米面之类的细物。每次给老金送东西,用得都是这个挎斗。
老金是个渔民,住在船上,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说起话来怪声怪气,难懂得很。他的船就停在堤下,我家是离船最近的一户人家,所以,他常把一些鱼虾送给我们。出于礼尚往来,奶奶就常叫我们给他送些米面瓜果,这种关系已经维系了好些年。不过,这种送礼的“友好大使”,往常都是由我姐担任,她嘴甜,很少的东西也能送出好大的感情。奶奶和老金都夸过她。
姐姐今天不在,这是我第一次给老金送东西,送的是十几根新摘的黄瓜。黄瓜好水脆,尖刺上好像打了一层霜,白乎乎的。
日头刚刚爬出来,虽然红,却不热,热气离我们还远得很。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就像给河铺了一层金子。河水一动,金子就被打碎了,散了一河,好看死了。回望来路,我离村庄已经很远很远,那些葱郁的大树早把村庄淹没了,只有几柱炊烟袅袅地飘起来,还能帮我依稀分辨村庄的所在。
到了河边,正赶上渔人在摆“龙门阵”。拢共十几条船,二三十个人,两人一船,首尾各站着,船首的管撒网,船尾的管撑篙。这会儿,他们把船围成了一个圈,从喊号子的那个人开始,呼哨一声,十几盘大网挨次撒了出去,一朵接着一朵,就像一开即谢的花儿,在晨曦里扑闪着。
日头又往高上爬了一截,“龙门阵”散了,渔人们驾着小舟朝不同的方向散去。我一一看了,总算找到了老金,在他身后划船的,就是他的女儿——燕子,跟我姐姐一样,每次往我家送鱼虾,都是她做“友好大使”。
“金伯……”
我对着河面呼喊,燕子听到了,朝我挥挥手,只把长篙轻轻一点,尖头的小筏子就朝我飘来了。她站在船尾上,纹丝不动,筏子轻飘飘地往前撵,她也跟着往前飘。
“小哥快上来。”
小船靠了岸,老金对我一笑,呲出一嘴黄牙。燕子管我叫小哥,我就已经很纳闷了,我又没她大,现在连老金也管我叫小哥,真是怪哉怪哉。
我跳上小船,两只胳膊不自觉地支棱开来,实在站不稳当,船太小了。燕子噗嗤就笑了,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就跟长篙点过河面留下的小水窝一样,轻柔,也清凉。她叫我挨着鱼篮坐下。鱼篮里盛着上半篮的鱼,有泛着细光的大白条,有吹胡子瞪眼的鲶鱼,也有一拃多长的“船钉”。船面的木板湿漉漉的,我挨着鱼篮蹲下来,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还带着新鲜的水草味儿。燕子又撑一篙,小船掉个头,朝河心里去了。船好薄,就像一片荷叶,紧紧地贴在水面上。燕子继续划水,拉回长篙时,竹篙从船板上拖过,发出一阵清脆又有节奏的咚咚声。
竹篙水淋淋的,溜了燕子一胳膊。不过燕子不怕水。她的双脚赤裸着,裤管卷起来两圈,也是湿漉漉的。白皙的脚背上沁满了小水珠,也不知是河水还是汗。
“小哥,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燕子指的是鱼,如果我不来,她肯定又要跑一趟。
“你瞅瞅,随你捡。”她挑挑眉梢,朝鱼篮挤挤眼。
我笑笑,却不好意思动手。再说了,挎斗里还装着黄瓜呢。
老金的渔船是一条几丈长的水泥船,像个大笨象,停在离岸二三十米的地方,前后都下了锚。按经验,河水有涨有落,就跟天气有晴有雨一样,船靠岸太近的话,说不准哪天清晨船就躺在旱地上了。有经验的渔人,都把船停在河心偏一点的地方,这样总不会吃亏的。
燕子把小船轻轻地靠在大船的腰上,一纵就上了大船。我是第二个,她把长篙放下,回头拉了我一把。呀,她的手又湿又凉,还滑溜溜的,差一点没攥住。我提着挎斗上了船,趁燕子转身的空,把手塞进了裤兜里。
老金在最后,他先把鱼篮搬到大船上,才踩着防撞圈爬了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大船上。站在船上看河,跟站在岸上看一点都不一样。河水清凌凌的,一眼望过去,能看到远岸的倒影,那几柱软绵绵的炊烟在河心里还冒着呢。船真大呀,比我家堂屋还大。站在上面总感觉停不住,好像马上就会随波逐流似的。我也没往舱里去,在大船头上就把黄瓜拿出来了。奶奶还在等我回去。
“燕子姐,我要回去了。”要回岸上,还得燕子送我。
“急啥呀?玩会儿呗,你还是头一回上来。”
老金也说,“小哥,玩会儿吧。”说完他回舱去了。
“来,小哥。”燕子拉着我手就朝舱那边走。
对我来说大船就像一座迷宫,一会儿舱,一会儿门,好几十处关节。最怪的是,货舱一角还蹲着几只鹰,嘴角通红,身上黢黑,大清早上就开始打盹了。鹰们有意思死了,我本来要问问燕子的,但是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把我拉走了。也不知是船体的摇晃让人眩晕,还是舱门的复杂让我迷茫,我感觉好像迷路了。
幸好有燕子。她扯着我的胳膊在迷宫里左冲右突,穿过大船的舱舱门门,就像穿过一整座森林。最后我们来到船尾,在一块宽厚的木梁上坐了下来。船顶的牛毛毡棚子给我们投下一块清凉的阴影,我们把脚伸到河里,挑起了水花。木梁的一端,卧着一只猫。对我们的到来,它只是睁眼瞄了一下,兀自舔了舔屁股,然后接着睡,连一丁点害臊的意思也没有。
“你念书没?”燕子问我。
“念了,五年级哩。”
我本想给她背段书的,忽然发现她的白皙的脚背上趴着一只腿脚细长的水蚊子,就伸手拍去。
啪!燕子掐我一下,“干啥打我?”
我把手掌伸开,捏起那只缺胳膊短腿的蚊子给她看。她笑了,两只眼睛亮亮的,伸手朝我背上——刚才她掐的地方抚了抚。
我们把脚重新放到水里。好些小鱼都往这儿偎,啄得脚趾头直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