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族民谣:“鯻狗俏,龙尾巴翘,民家(佬)腔调像把刀。” 游走村寨的精灵,面对白族的一壶老酒,你可记得回家的路? ——题记
芙蓉龙
芙蓉桥白族乡,有一条恐龙沟,一个流沙子凹,由河沙、泥浆、卵石和泥土组成。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出土了世界闻名的“芙蓉龙”化石。
我的家乡紧邻芙蓉桥。小时候,我就听说芙蓉桥有“土狗儿喊”。“土狗儿”是白语,即“怪物”。爹娘没什么文化,见我顽劣不化,常用“土狗儿”吓我,我怕“土狗儿”咬,就乖乖听从父母的话。后来,我到学校启蒙了,才知“土狗儿”不是怪物,仅是一条龙的骷髅架,一个爬行动物的骨头,都可以拿来打锣敲鼓,有何害怕的?
后来,爹妈给我讲许多芙蓉龙的故事,1970年,湖南地质队到白族村庄寻宝矿,发现恐龙沟埋葬有几条恐龙。连夜用树木圈起来,开挖。其实没费多大气力。长期水土流失,龙尾巴全部露出,再刨几锄,头、身、四肢、腰杆等都裸露,两条龙出土了,一条藏进北京,一条藏进省里。原来它是世界最早的恐龙,叫槽齿目芙蓉龙,是恐龙的祖先,生活在两亿年前,属爬行动物,过群体生活。白族山寨,冒出一个世界宝物。但寨民对它没多大兴趣。一条老骨架,一个丑陋的模样,不好看,也不能吃,还抵不上一根马桑树棒。村民不懂“龙”,也没人知晓恐龙知识。
我喜欢芙蓉龙。长篇小说《仗鼓红》,记载了许多芙蓉龙的故事。故事中,芙蓉龙成为国宝,许多江湖好汉、他国间谍、三教九流,都窥视它,想据为己有。一天,月黑风高,一伙人携带锄头背篓悄悄潜入恐龙沟,打起芙蓉龙的主意,想挖几条到黑市赚钱。只听一声锣响,山沟小屋立马蹦出一伙护龙人猛力追打。偷挖者吃了哑巴亏。后来传出笑话,说这个偷挖者跑得十分狼狈,摔断了四颗门牙。他狠狠回击嘲讽者:“你们知道,芙蓉龙为何无牙齿?它是被——背时鬼赶(摔)断哒的!”
白族人青睐芙蓉龙。视芙蓉龙为吉祥物。休闲时爱舞龙,舞草龙,布龙,竹龙,当然也舞芙蓉龙。今年三月三,我到芙蓉桥赶街会,看见70条硕大的芙蓉龙,被群众抬着周游,跟在白族三座本主神像后,威风凛凛走向田间地头。群众载歌载舞,三元老司吹海螺,操办神秘的游神仪式,祈祷大地丰收。
芙蓉龙演化成白族人民团结奋进,顽强拼搏的一种精神。不对吗?700多年前,白族祖先来自大理,落脚芙蓉桥一带,解甲归田,建设青山绿水的家园,他们用“中国龙”的拼搏精神,团结得像石榴籽一样,与兄弟民族紧紧抱在一起,繁荣发展,湖南从此多了一个强大的民族。
看!芙蓉龙的尾巴翘起来——那是龙开始腾飞的架势!
鯻 狗
“鯻狗鯻狗,爬上岸,咬你胸门口!”鯻狗咬人,有佐证。
我有个老表,住在芙蓉桥河畔。他7岁时,下河抓鱼,鱼没抓到,屁股被一条爬上岸的鯻狗咬了一口,疼得哇哇大叫。第二天,他和几个伙伴等到天黑,躲在河滩,赤身裸体引诱鯻狗上岸,鯻狗上当,被几个伙伴套住。老表一看,不对,我胸口的齿痕有指头长,可这条鯻狗,明显牙齿短,体形小。最后,我的老表,“扑通”一声,将小鯻狗扔进河,放了生。
鯻狗,又叫“娃娃鱼”。我们白族常用这句话教训子女:“你张开嘴巴昂(哭)——像条娃娃鱼。”鯻狗哭时,像小孩一样发声。你到白族河边,夜深人静,偶尔听到有小孩哭声传来,你会感到害怕,猜测一定是谁家的小孩遭遇不测了。其实,是鯻狗在叫。鯻狗虽然咬人,但它齿不大,咬不疼,你一挣扎,它就逃跑,还一步一回头,怕你追它打。
在白族村庄,绿油油的河水,青悠悠的山,是鯻狗栖身的好地方。它们对水质要求极高。躲在没有阳光的阴滩或暗河里,潜伏得像一个女特务,等待小鱼小虾从身旁游过,张开饥饿的大嘴,吞食物入肚。
鯻狗出了名的懒。传说,清朝中期当地有个土司王,阴险贪婪,他要寨民每天向他进贡一条活鯻狗,寨民交不出,就逼其搬家到别处谋生。因每天交不出一条鯻狗,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后来,有个姓刘的武生,以送鯻狗为名,设计杀死了残暴的土司王。
鯻狗属稀有动物。过去有“一只鯻狗一头牛”的价值交换。鯻狗,还成为山寨有钱人的信物。寨里人送鯻狗作为联姻的标识。定亲那天,小伙子挑水桶,装两条大鯻狗,送到姑娘家,作为定亲礼物。姑娘接受了鯻狗,就定了亲。若姑娘家退回鯻狗,亲事告吹。养鯻狗需要极好的水质,不好喂,难伺候。后来,送鯻狗定亲娶亲的习俗渐渐被抛弃在世俗里。
但鯻狗是宝贝,有人愿意一辈子为养鯻狗活着。被称为“娃娃鱼之父”的老王,是我的一个熟人,常年在芙蓉桥山洞养殖鯻狗,非常成功。在他的鯻狗基地,漆黑的水洞里有着数不清的鯻狗,数量之多,令人惊讶。“杀一条逮哈!”老王豪爽,常宰一条鯻狗敬客。鯻狗肉质鲜嫩,口感好,属山珍,人人都爱。
民家腔
民家腔,是白族语言。
白族人说:“三天不咒,你耍高腔!”高腔,是白族语言的一种,指说话时一律用四声,语音拉长,吐词清晰。说理时,脑袋还高高抬起,像一头红眼的牯牛,你最好莫轻易招惹。
民家腔,身子硬朗。它从云南大理走进张家界。当时,白族谷王钟等十大姓的头领,携带刀枪,潜入湘西。他们把刀枪掩埋,在澧水河边建造寨子,不再漂泊。他们与土家、苗人、汉族民众相处时,语言不同,身份就会暴露。于是,他们趁赶场逛街之时,学习当地语言,把土家、苗话打上记号,慢慢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民家腔诞生了。
这种语言的处世,是一种智慧。“入乡随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是一种生存哲学。1984年4月,桑植开展白族调查。调查人问一个叫钟采姑的老妈妈。“你讲的何种语言?”钟采姑说:“我们讲民家腔。”“你到官地坪赶场,为何讲土家话?”“官地坪是土家人住的地方。”“那你去上河溪走亲戚,爱讲苗语!你到城里做生意,又讲汉语,这么多语言,你如何学会?”钟采姑哈哈大笑,“我讲哪家话,还属你管?我的民家腔是白族人的母语,我讲土家语,苗话,汉语,正说明民家腔母语不怕事(侵略性),有包容的特点!”
民家腔从战事中走来,在和平时期与当地语言融合,是一种生存力强大的表现。我们白族山寨,人人都是民家腔高手。一座大山,山顶上的人靠民家腔开路,山脚下人爱用土家话搭讪,遇到汉族人,改用半生不熟的汉语交流。到了赶场或庙会期,几种语调碰撞,掺杂各种民族的叫卖声,形成了最动听的语言。民家腔,音腔,粗犷,嗓门大,好懂,自然最好识别。我家搬到洞庭湖区,全家清一色的民家腔,生产队的男男女女,有空便与我们交流,想学,可就是听不懂,只好悄悄骂:“桑植佬,连讲话都瓜拉瓜拉!髦!”谁说民家腔缺少魅力?她充当了民族团结的光荣使者。
白族民家腔出名后,去年盛夏,山西大学的一个学生找我谈民家腔。给他讲了一大堆,他很茫然。我说,给你举例子。他说,妙。
桑植民家腔,有好几种腔调。
“娘娘腔,鬼扯秧。”娘娘腔,一般用于说唱,概括性强。比如“红事一杯酒,白事一段布。”“父母去世,儿哭三声就找板(棺材),女哭三声就找碗(吃饭),媳哭三声就做叫驴喊(装傻)。”
“给你塞凳凳儿,你的腿要起火耳疤!”塞凳凳腔,是智斗的一种翻板。指故意使拌腿,让你抖一身冷汗。山寨某夫妻闹架,妻子起高腔,媒婆劝架,故意“塞凳凳儿。”她说:“天,那个乖脸盆没挡着你?”妻子被提醒,一脚就踩扁了它。媒婆又说:“嘿!你的憨包男人还煮夹生饭胀你?”妻子火上浇油,一刀背,那口新锅穿了洞。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急急喊:“媒婆婆,凳凳儿再塞不得哒,再弄,我的茅棚燃火哒!”事后,妻子醒悟,这黄鼠狼媒婆,几句凳凳腔,我损失满仓谷。于是,站在屋檐下,跳起八丈高,骂媒婆。媒婆笑,反问:“谁教你们——媳妇娶进门,媒婆把边行?”
“抢抢词”锋利,毒辣,快如刀。极像盛夏的阳光,惹怒了她,刮你一层皮。
“蜜蜜腔”味美,腔甜,涵盖白族的土话、方言、谚语、俗话,像山花密密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