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喜欢她的寂静。
不用担心有人敲门。
2
从永顺到张家界，89公里。我经常骑摩托连夜过来。喜欢待在这里，胜过待在永顺老家，因为这里更适合写作。在永顺，我是刘代福，同学们叫我阿福，亲人们叫我福福。我微笑，点头，圆润，得体，随和，拖鞋短裤，富有油烟味。到了张家界，我就是刘年，穿着得体，讲话得体，沉默寡言，几乎没有社交，处于半隐居状态，但这依然不是真正的我。进了无事溪边的柳园1501房间，返身关上门，取下笑容，喝了咖啡，开始写作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我——多疑、冲动、自大、胸中有刀斧，眼里不容沙。这时候的我，很容易疲倦，两小时后就写不下去了，看书，看新闻，吃饭，睡觉。醒来，又恢复了真我，在电脑文档中，一意孤行。反复如此，无日无夜。我可以几天不下楼，只要米袋里有米，冰箱里有辣椒和干鱼。
3
有时，自己会忘记自己是谁。
有时会以阿福的身份说刘年的痴话，做刘年的傻事。
4
谈到诗歌的时候，我的话会特别多，总讲不完。经常在黑板上抄诗歌，为这一小片夜空，补上一串串星星。我偏爱黄色的粉笔。有时候，故意将最后那一笔拖得很长，带点扭曲和挣扎，让它看上去像夜里的一柄闪电。诗歌是人间的药，卖过药的都知道，是药三分毒。听多了诗歌吧，他们越来越爱乱说乱写乱想，也越来越野，越来越爱冒险，越来越不在意金钱和权力。课间，我在走廊上看落叶的栾树，有个男孩子在黑板上模仿我写字，和多年前，我摹仿我的语文老师一样。我告诫他们什么都可以丢，但不可以丢掉梦想，我说梦想能让人像人一样有尊严地生活，而不是像动物一样为了温饱和繁衍而活着。后来，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理想化了，现在找工作、找伴侣、结婚生子、买房买车、养家糊口，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一谈及世事和生活，我就没有自信起来。无法甄别对错的时候，我只能做到尽量不说谎，这样就算错了，容易得到他们的宽恕。
5
樱花路的樱花是不结果的，完全为了美而开放。樱花花期的一周里，我几乎每天都会下楼去看看。樱花路上，竟然杂有一棵杏树，它开得早也落得早。杏树正对着那幅对联“杏花消息春雨里，才子光阴书卷中”，陈与义的原句是“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他写杏花真是一绝，我最爱的是那句“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有一次，一个送外卖的师傅嘴馋，想自拍杆打杏子，我制止了他，说让我来。用篮球往果实密处一抛，就落了一地。熟杏子很容易摔破，有几个女生看到了也跑过来捡，我只捡到五颗。七分甜，两分酸，一分脆，比超市卖的好吃得多。
6
那只篾篷船，为什么泊在苦竹湾？为什么离岸那么远？
为什么船尾的渔夫不上岸？为什么船头的萤火不肯散？
7
据说，很久以前，他们会给犯人一次机会，放出来，并规定，沿途若有砸死逃犯者，不必负责，但逃犯逃过这条溪了，证明天意饶恕，可保无事，因此而得名无事溪。
水浅，春天可以看见蝌蚪，带着灵动的尾巴，像一个个逗号。有的成双成对，而且顺序位置都和双引号一模一样，不过他们引用的可能是块长满青苔的石头。
无事溪其实挺吵的。水倒没有什么声音，就是鸟，从早春吵到夏末。“清明——酒醉”“清明——酒醉酒”清明鸟的叫声最好听，清脆婉转，像一滴水，渐渐长大，最后突然从松针尖滑落。“快种苞谷”，叫声欢快的四声杜鹃，只能偶尔能听到。叫得最久的是三声杜鹃，也叫阳雀，按湘西的方言，听起来是“归一贵一阳”，据说精卫填海中的精卫也是这种鸟。白天叫的时候，我会想到雅尼那只叫《夜莺》的曲子，把学校叫成山林。傍晚，则会叫得人心慌，会让人想到秦观的句子，“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有一次，凌晨三点之后才叫，还加了个尾音，“归贵阳归”，没有确切的位置，听起来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反复地叫，啼血一样哀鸣，叫得人心底酸楚不已。到秋天，各种杜鹃都没了，只有两只山楂娘，拖着长长的尾巴，整日里在无事溪上飞来飞去。它们应该是一对夫妇，吵起来，像骂架一样，也很激烈。
最静的是白鹭。
燥热的夏天，也披着永不融化的雪，瑟缩在水边，一声不吭。
8
就在近段日子，肩轴一直隐隐作痛。
妻子肺部又查出阴影。
孩子出了点车祸，不得不在家里养伤。
上半年刚买的手机又丢了。
花六千块买了个新手机，却收到了一个旧友离世的消息。
冰箱上，那盆君子兰也死了。
丰收的季节啊，连误落砖缝的绿豆都结荚了。
为什么给我的都是霉运，一度觉得苍天，最近是不是没有睁眼。
昨天，打篮球时，一群大雁从操场上空飞过。
一笔9只，一笔7只。它们把人写成了入，写的人字，又大，又笨拙。
好些年没有看到成群的大雁了。
从永顺来，往张家界市区飞去。
它们的坚定、从容，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对苍天的信心。
9
大自然是比米开朗基罗伟大更前卫的石头艺术家。一次次去黄石寨、袁家界、天子山、天门山等地，一次次被震撼。情人峰、擎天柱、金鞭岩、梭镖岩、双龟飞天，都是导游乱取的名字，大自然表达的主题，只是时间。数千根数千丈的石雕，简洁，抽象，展示着宇宙中最神秘最神奇的力量。这里的夕阳，因此落得更快，这里的秋天，因此也来得更早，这里的冰雪，因此化得更迟。到了晚上，整座石林成了一件庞大的乐器，松涛、风吹岩孔的声音、鸟鸣、虫声，混合在一起，让星空都摇摇欲坠，让人更加相信，这里曾经是汪洋大海，在三亿八千万年前。
10
傲慢、敏感、不近人情的时候，就像一把无鞘的刀。
自己都无法和自己相处。
11
不甘心就这么被时间打败。最近，又开始抱着篮球去球场了。球场上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太多，哪怕站一站都会感染到激情。——大爷，来，和我单挑。请叫我帅哥，我非常痛恨别人叫我大爷。好，帅哥！五个球一局，三打二胜。他有中投，我有中投；他有抛投，我有抛投；他有速度，我有力量；他有高度，我有经验；他有试探步，我有大肚子；他有欧洲步，我有大屁股；他有二十年前我的激情和单纯，我有二十年后他的油滑和假动作；他有后撤步，我有垃圾话；他有穿裆过人，我有垃圾话；他有篮下换手拉杆，我还有垃圾话……总比分二比零，十比三败北，我汗流浃背，瘫在篮球架下喘气。他像二十年前的我一样，仿佛得到了整个欧亚大陆，一步一颠地跑回宿舍。有些事情不用想象，我都经历过，回到寝室里，边洗澡边向室友吹嘘。他会有一个舒畅的晚自习，甚至可能在梦里笑醒。我一手提着湿衣服，挺着大肚子往柳园 1501走。我托着圆圆的篮球，无事山托着一只圆圆的月亮。
12
那些千尺万丈的石头，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堕落？
为什么指着变幻的天空，什么也不说？
13
澧水经永顺后，才到张家界市区，最后流入洞庭湖，全长407公里。澧，通醴，即甘美如酒的水。每一段澧水都有各自的意境。经常去城西的枫香岗，那里静水深流，能买到刚打上岸的新鲜鱼。但我偏爱城东的那段。骑摩托穿过整个城市，一个小时才能到。这一段水是活的，有沙洲，有险滩，也有渔船。对岸，不时有火车和澧水并行，钢铁的火车要比柔软的澧水去意坚决得多，走着走着，火车大叫一声钻洞了，澧水则绕了个大弯，在山脚停了停，才继续往东。我估计，火车到了北京，澧水还到不了常德。常有不信任洗衣机的女人来河边洗衣服，搓完之后，还用洗衣棒捶打。有一首桑植民歌，唱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郎在河中撒鱼网，姐在河边洗衣裳；洗一洗来望一望，棒棒捶在岩头上。
14
如果一定要选两样事物代表张家界，我会选石头和水。一个坚硬，一个柔软，一个不动，一个多变，一个被人们用来形容无情，一个被人们用来形容多情，一个常用来代表永恒，一个常用来比喻时间，而永恒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对抗时间的事物。看起来是反义词，但彼此并没有敌意，它们在张家界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我经常坐在石头上看水，或者坐在水边，看对岸的石头，一坐就是半天。这两样平常的事物，越看越精彩，越看越神奇，越看越深奥。不过，感觉在水边坐久了，人会变痴，在石头上坐久了，人会变傻。反正这几年，我说话做事，越来越不精明了，不仅破绽百出，而且伤人伤已。
15
1501宿舍，南北各有一扇窗子。
南边的窗子可以看到张家界市区，北边的可以看到无事溪和无事山。
南窗到北窗，要走18步。
从万家灯火，到一轮孤月，要走18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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