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延波
雨夜
能借的地方都借了
天空不借
溪水不借
杨树不借
柳树不借
田鼠不借
蟋蟀不借
她带着我们走进那个雨夜
回娘家的路
是一条羞耻心作怪的路
包袱皮没有遮住
背笼没有遮住
四个孩子的脸皮和肚皮都没有遮住
该数落的照样数落
该借的肯定会借
我们走上回家的路
羞愧像雨水兜头泼下
她这一辈子
恐怪难以走出那个雨夜了
多年过去
她耳朵里依然塞满着撮箕
在仓板上刮出来的尖利声音
准备
她一生都在准备
在垭上种二亩棉花
在屋后栽一排椿树
给姐姐准备嫁妆
一头接一头的母猪
和她们的儿女们
为我们准备学费
勤快的鸡屁股
为我们准备油盐钱
她从一堆萝卜叶子和豆角里抬起头来
给我们准备下个月的寄宿用度
她没日没夜地
挥汗如雨地
用山
用地
用眼睛
用脚板
凡是能来粮的
能来钱的
都一门心思地
准备
现在
她还在准备
给自己准备一副枋子
和几套上路的新衣
唠叨
她坐在灶孔前
唠叨着
火要空心
人要忠心
她小跑在田埂上
唠叨着
懒人仔压成痨
勤快人走成槽
她指着河对岸
唠叨着
结错一代亲
害坏三代人
她狠狠教训了老四之后
唠叨着
从小偷针
长大偷金
土地
她的土地
有猫儿坎鸟儿洞
有猪儿峪明三界
就是衣服上的补丁
这里一块
那里一块
她是一只孤单的蚂蚁
今天爬到这座山上
明天爬到那座山上
地里长草了
她心里荒（慌）成一片
我们是她精心种下的四棵庄稼
不算收成很好
万幸没有长成稗子
现在
她只能坐在山下
在心里翻种她的土地
她感叹不能把它们带回家
洗洗晒晒
藏起来
下辈子再和它们相依为命
我们
她就坐在我的面前
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针
光芒越来越黯淡
太阳无法分辨她的季节
麻雀误以为她是一片雪地
谷粒是她的孩子
哗哗地从指尖逃走
我的诗句像当年一样
靠在她的膝盖上
母子这样的交流
经历了四十年
我还是无从下笔
像这群凑热闹的鸟雀一样
围绕着她
久久不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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