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节,总有一碗虎皮扣肉,从记忆中飘来阵阵浓香。
1985年,我六岁。年前,父亲挑一担大蒜进城,想卖掉买点过年的肉,山陡路滑,父亲连人带菜摔进山沟。父亲摔折了腿,菜没卖肉也没买。
没钱上医院,父亲躺在床上愁得唉声叹气。母亲杀掉那只下蛋的母鸡,炒些自家种的瓜子、花生,准备过年……年三十,二伯看见我家困难,将女婿送给他的节礼——一块近2斤的肉,送到我家。
母亲把肉整成一块巴掌长的正方形,放进大锅里煮,煮熟叉出,肉皮朝下,放在抹了油的锅里炸。乡下的规矩,桌上摆一碗虎皮扣肉才有过年的样子。母亲把切剩的碎肉剁成肉沫,炒成一碗,来客人往素菜里拨一些,就是一盘荤菜了。
母亲见五个孩子围着肉,馋得眼睛都能掉进肉碗,抱歉地说:“看,就这点肉,要吃到正月十五……”
我们还没作声,哥哥忙说:“妈,我们到别人家拜年再吃肉吧。”
在姑姑家拜年,就有肉。一只鸡趴在大碗里泛着油光;一条焦黄的冷鱼,鱼香扑鼻;一碗红薯粉丝,伴着星星点点的肉沫……最诱人的是那碗虎皮扣肉,碗底铺了一层油豆腐,豆腐吸了扣肉的油,饱满、鼓胀。
我“咕咚”咽下一口口水,可母亲交代,谁家都不富裕,鸡和鱼不能动,戳烂了,主人就没法招待别的客人。
我眼巴巴看向哥哥,哥哥的筷子正伸向虎皮扣肉。扣肉的皮上没有刀痕,白的肥肉黄的瘦肉是一整块,和我家的一样。哥哥的筷子弯向碗底,夹出一块油豆腐,塞到我碗里。油豆腐绵软,将白色的饭也染成酱色。我两口吃完油豆腐,又眼巴巴地看向哥哥。姑姑见了,伸出筷子抖散红薯粉丝,碗底落了一层细细的肉沫,姑姑舀出一勺撒在我的饭上。
吃完肉沫,我又盯向那碗扣肉,突然发现扣肉底下有一小块瘦肉是松动的。我拽拽哥哥袖子,朝扣肉眨眨眼。哥哥却轻轻摇摇头。
我决定自己夹那块松动的瘦肉。我伸出筷子夹紧,用力一扯,瘦肉依然连着整块扣肉,扯不下来。我不甘心,加了力再扯,碗晃了一下。我的腿突然刺痛起来,是哥哥在桌底下狠狠拧的。我疼得“哇”地哭了起来。
姑姑赶紧放下筷子,抱起我,用粗糙的手掌抹我脸上止不住的泪水。姑父站起来,端起碗走进灶屋,再端上桌时,扣肉多了三条细细的切痕。
姑姑夹起一片肉放在我碗里,轻声说:“吃吧。”我收干眼泪,一口咬下一小半。姑姑又夹一片放在哥哥碗里,哥哥夹出来,放进旁边小表弟碗里。姑姑再夹一片放在哥哥碗里,哥哥又想夹出来,被姑姑的筷子挡了回去。哥哥想了想,用筷子夹断肉,夹起一半放到姑姑碗里。
姑姑怜爱地说:“这孩子。”夹起半块肉伸向姑父的碗,姑父一瞪眼睛,姑姑的筷子停在半空。姑姑看我的肉已全进了肚子,筷子转了一个弯,肉落在我的碗里……
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比那次更好吃的扣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