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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澧水歌谣

2020-02-02 22:54:33  来源:张家界日报  作者:谷俊德(白族)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张家界奇峰三千,秀水八百,可谁知道澧水的歌谣有几多?

                                                     ——题记

    父亲的山界,母亲的泉乡

    澧水拐到父亲的山界,开始沉寂,渺小得像一只小蚂蚁,倦卧在岩壳的氹氹旁,等待又一个雨季的来临。父亲扛锄头,在岩壳里找水。天旱了好几个月,山界饥渴难忍,再找不着水源,挖不到一口井,父亲的爱情和婚姻就将渴死在燃烧的秋里。因为母亲曾和父亲发过毒誓,没挖井,我不嫁。

    父亲的山界,叫龚家界,只有十来户人家,山高林密,是典型的旱界,水是稀缺物质。全寨人畜饮水,全靠一个叫麻崖的洞水,要放索舀水,取水过程很艰辛,还有死伤风险。父亲先后沿屋周围打探水的踪迹,湿漉漉的岩壳旁,藏一口筷子粗细的水眼。立即筑牢水沟,一口井粉墨登场。这年秋天,一顶花轿井边落脚,父亲和母亲同吃一瓢苦涩的井水后结伴盟约,一段稻穗般馨香的爱情瓜熟蒂落。

    父亲的山界,风景奇美,可惜少了水的滋润。山界的人依靠聪明才智,与水的恋情矢志不渝。父亲开挖的这口新井,其实没有多大的储水能力,缺乏养家的力量。一家人喂猪弄饭,勉强维持生计,可洗衣沐浴,就成奢想。有一次母亲的亲戚来山界相亲,寨上搬一盆水,招呼客人洗脸,先后转了十多个圈,闹了笑话。母亲说,哎,我一个泉乡的姑娘,为何偏偏跑到你山界上,活受罪?父亲说,哎,我哪知道,山界这个氹留不住水神爷?

    母亲的泉乡,叫麦地坪,是一个水淋淋的土坪,泉水赤脚丫沿山根奔跑,流淌村庄和大地,浇灌家园。鱼米香,牛羊肥,多美妙神奇的乡泉啊。村姑挑担水,一路走,一路甩,那双跳舞的手,那双迷人的眼,那撩人的身材,不知勾走多少天下汉子的魂。父亲当年派往泉乡榨油,母亲恰好在井边洗菜,父亲的眼珠子掉进水塘,两颗心就这样被水灵灵的溪沟拴住,不再流浪。

    山界缺水,背水成家常便饭。父亲每年要买十几个瓷坛,专门背水。瓷坛盛水,密封性好,还容易固定。天刚麻麻亮,捎上背篓、打柱、棕叶,便踏上征程。背水是磨骨头养肠子的重活,劳累又心酸。取水,往往到山下自生桥的河沟,往返三十余里。母亲身材健壮,背水的瓷坛高高突起,上坡下岭背篓摇荡出美妙的声响,而母亲的衣衫早已湿透。遇到路滑,喊一声拐哒,人仰马翻,水跑心儿碎,背水人受惊吓,还乖乖赔上一个瓷花坛。民谣曰:“煮酒背水,吃饭穿衣;跟头一摔,哭天喊地;酒没煮香,悔断鹅儿肠?”母亲摔够了跟头,但每摔一回,总喜欢找父亲评理,你看我那泉乡,哪里没有水?连屋后都冒泉,氹氹连氹氹,井挨着井,洗衣棒一捣,(水)蹦起八丈高,一辈子都使不完的水!田边鱼儿跑,路旁虾儿跳,稻谷满坪黄,泥巴软糯糯,哪像你这山界,哼!穷得叮当响,杀猪还找洗毛汤?父亲据理力争。背水的母亲找茬与父亲说水的往事,其实是与大山界明算一笔委屈账。

    我挨过父亲的一顿揍。我用父亲背的水,偷偷喂养一只快渴死的黑老鸦。窥视它喝水的得意,我手舞足蹈。“老鸦飞喽!飞喽!”我的童真却从未唤醒父亲的良知,父亲摔碎盛水的碗,踹我一脚,汹汹地嚷:水是救庄稼命的,牲口。我火火地说,那只黑老鸦就不算庄稼?父亲继续揍我,我反抗说,赔!我赔你一碗水!我抱着小水桶,气咻咻上水井湾抢水。水井湾水量不大,往往灌满一桶水要等几个时辰,我守在井边,迷迷糊糊打呼噜。泉水在冒泡泡,太阳刚从林边露脸,一只背水鸟飞来,在氹前喝水;一只狐狸跑来,在氹前嬉闹;一只黄鼠狼窜出,趴氹前戏水,——它们都漠视我守卫水井的尊严。

    这群狡猾的精灵,逃跑的姿势很美。我鼓足勇气,抛一瓢水驱赶它们。它们慌不择路地逃离。我仔细察看背水鸟胸前的那个水袋,鼓鼓囊囊。它悠然行走,憨态可掬。它充盈的背袋是香甜的美食吗?我突然感到人类的残忍,为什么不让它们喝上一顿美美的水?我想,母亲从泉乡嫁到山界,正像这只背水鸟,时刻扛牢一种责任,拼命地喂养她的孩子!可山界的父亲,连一碗水都不给丑老鸦喝。临近中午,我终于聚齐半桶泥浆水,还捕获了一条大黄鳝。夜晚,泥浆水过滤后,父亲点燃灶孔,烧熟一碗荷包蛋,守候我身旁,看我狼吞虎咽。其实,父亲也乐意当一只背水鸟,我救助精灵,遭父亲粗暴干涉,只是我冤枉了父亲。

    曾祖父犯过傻。我姐姐两岁那年,父母日夜捞工分糊口,将照料姐姐的重任交给曾祖父,曾祖用界上的蜂蜜喂养姐姐,没想到忘了喂水。由于长时间缺少水的喂养,姐姐患了干渴病,骨瘦如柴。母亲心疼了,又找父亲评理,这界上缺水,难道还缺脑子?母亲连夜打火把奔赴娘家麦地坪,外婆每天用泉水滋养,姐姐的干渴病慢慢好了起来。

    秋天,界上的包谷熟了,高粱红了,红苕、杨桃、木瓜一坡坡。哨声响后,界上的一群群青年男女,一背背把庄稼开拔麦地坪,运送公粮的队伍一溜溜排开,呼啦啦延伸好几里。他们唱歌呐喊,翻山越岭,劲鼓鼓涌入粮库。相聚在高高的谷堆旁,喝泉乡的包谷酒,烧坪里人的糯糍粑,界上的人忍不住赞泉乡那清澈冷冽的泉,响当当地爽!

    腊月,父亲沿袭三百多年的接水风俗,赶往水井罗接水,能干的父亲把木槽链接成行,将高处的泉延伸到家门。通水季节,需办接水仪式,好让祭祀水神增强增殖力。父亲边敲打木槽,边扯嗓门“喊氹神”:呵——!神——呵!水——神——呵!你滋养人们吧,我现在接你!你浇灌大地吧,我现在谢你!祈祷后的群众嘿嘿笑,为父亲递烟。天旱时,父亲被请去“求氹神”,鼓励山界的泉神亲近庄稼,父亲将满满的一瓢水洒向天际,看水珠啪啪抖落,揣摩大地的胸襟。父亲撒水的姿势让母亲担忧,这回,咳嗽的父亲吼声嘶哑,生硬的语音小了许多:呵——!神——呵!水——神——呵!你滋养人们吧,我现在接你!你浇灌大地吧,我现在谢你!老天终于下了雨,父亲不躲雨,他要让水淋透身子,他要感谢上苍的恩赐,还要被村民簇拥着喝“挖井酒”,醉饮乡愁。

    夜晚,走了几十里山路的父亲,哼唱着山歌,进屋便咕咚咕咚喝水,趁醉与母亲赛嘴,这地方,有福气的姑娘才会跑到山界成家,比如背水鸟,跑到哪里都不愁没水喝!母亲揶揄道,你山界的包谷佬,为何跑到坪里讨生活?我一个泉乡的姑娘,嫁到山界,连一碗好水都喝不够,还说有福气?

    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传颂在稻米飘香的村庄,却应验着一句古老的农谚:小山大界本无界,泉乡的姑娘跑上来。其实,父亲的山界,母亲的泉乡,仅仅只隔一条河,叫澧水。这条河,树木茂盛,水草丰美,依恋着河的人们,肩负民族和谐发展的使命。他们勤奋耕耘,手足相亲;他们守望相助,与水为邻。承载山里人精准脱贫的梦想,奔流入海,这条河,就如大海一样宽广。


    一碗水的力量

    对门一条河,阿妹心上过;隔山呐哦嗬,花轿抬上坡。土白两寨一家亲,这是一碗水的力量。呵嗬——,吔嗬嗬!

    这首在湖南广为流传的情歌,就诞生在我们寨子。

    寨子里有口井,叫一碗水,在大山界的腰间。说是井,其实是个藏水坑。丑陋的岩罩壳,一股泉翻涌,容量仅一碗水,天旱不干,雨天不满, “一碗水”由此得名。上坡下岭的路人,常在此取水解渴。山界祭神,三元老司装这里的水敬奉祖先:嗬,本主神,嗬,五谷神,啊,我要丰收,牛羊满山岭。这碗水,长在大山深处,与云相伴,与鸟做邻,与兽为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给村庄增添着诗情画意。这碗水,被寨民奉为“水神”崇拜,岩罩上堆满段段红绸。喝了这碗水,爱河中的年轻人,朝它山盟海誓。

    阿美的爱情就在这一碗水前成熟得像个樱桃。“俊哥哥,你莫拖,包谷打坨你对歌,一起挽哚哚(牵手),嗬嗬嗬!”快出嫁的阿美野,她鼓嗓子吼白族歌,急盼俊哥哥迎亲,等到包谷成熟,两人隔山对歌。当野猪糟蹋包谷林的季节,俊哥哥履约前来,手抱鲜花,开口用土家语言唱《包谷坨》:包谷果,一大坨,阿美摘一个,傍晚来窝脚(相会)。俊哥哥热辣辣的歌声深深打动了阿美。阿美摘片树叶吹《水婆婆》,那熟悉的木叶歌浪漫如月。一对恋人井旁相见,阿美含情脉脉捧水给俊哥哥喝,俊哥哥知晓这一捧水的分量,甜甜地张开嘴,融化了心头久违的隔膜。就这样,一捧圣水点燃了两个山寨融合互助的希望。第二年,杜鹃花开,发八字;油菜花落,结上亲;茶花挂果,请媒人。结婚当晚,两人跪谢泉神。自从阿美唱情歌,主动请倒媒,与土家寨联姻结盟,两个积怨的寨子的连心桥便搭起了,团结花便盛开了。冰雪融了,人情暖了,心更齐了。

    “对门一条河,阿妹心上过;隔山喊哦嗬,花轿抬上坡。土白两族一家亲,这是一碗水的力量。呵嗬——吔嗬嗬!”一碗水,化干戈为玉帛,这碗水的力量有多大?

    山对面,同样被唢呐声唤醒的,还有一个老兵。

    老兵的家离一碗水井不远。年轻时的他,当漆匠。有一天,他在井边舀水,被抓了壮丁。他喊,阿芳——送瓢水!阿芳吓坏了,腆着大肚子从茅棚走出来递水,当然是满满的一碗水,他饱餐一顿。阿芳突然明白,丈夫这一走,九死一生,不知道何时还能见面?坚强的妻子用独特的浇水仪式送别郎君。她满怀深情地浇湿丈夫的衣衫,边浇边唱《一碗水》:“漆匠哥,你莫恨,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走上战场把敌杀,等你凯旋归家门……”

    阿芳的丈夫,背井离乡走上了抗日战场。

    阿芳当了母亲,苦啊。娘家人拖她回家,她不依。婆家人催她改嫁,她不从,一心一意等丈夫回家。这一等,就是四十年。屋边的桐子花开了谢,谢了开,丈夫没盼到,阿芳却老成了一座坟。他的丈夫,一个抗战老兵,在枪林弹雨中,在缅甸远征军的营房,在血肉横飞的战火中,伤痕累累的胸前挂满了勋章,成了抗战英雄。他写诗歌怀念他的妻子,他的故乡:小时候,故乡是一碗水,我在水里头,母亲在碗外头;长大后,故乡是一碗水,我浪迹天外头,妻子守村头;现在,故乡是一碗水,我驻大海这头,妻子藏黄土那头……

    他回到了家乡。端一碗水,守着妻子的坟头。他立下遗嘱,我撒手人寰时,晚辈要捧一碗水的泉,淋湿我的衣衫和肌肤。让我的妻再瞧瞧,她当年浇湿衣衫的阿哥,那杀敌的傲骨;让我的妻子再看看,她心爱的丈夫,面对一碗水的祝福,骨子里英勇无畏的血色;当悲壮的唢呐沐浴老兵的时候,军功章熠熠生辉,一碗水孕育出的兵哥哥,重情、有义、血性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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