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二叔,是个普通的农民。
在我的生活中,很多人事大约都会一直存于脑海。二叔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天,在二爷爷的葬礼上,看到二叔在用力地吸着香烟,透过层层烟雾,可见二叔的眼眶红红的。我轻声唤一声“二叔”,他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越是亲近的人越不好用文字进行描述,好像都不好下笔。二叔那双红红的眼睛,——无论如何,我要写写我家二叔。
二叔一辈子只同天地打交道,一辈子也只看过天地的脸色。遇到天公不配合他的庄稼,他会毫不隐讳地抬头向天怒目而视,对天说上几句豪迈的赌气话。
二叔辛勤的劳动和汗水延续了他的庄稼地一季又一季的繁茂。年月中,我那个体格挺拔的青壮年二叔不知不觉慢慢变成了一个背微驼、脸色粗黑的老农。
二叔是个普通的农民,但不简单地是个农民。我看过二叔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场面,在他的土地上,二叔飞快地播种、收割,他的庄稼地仿佛是一派秩序井然的王国,二叔则是那豪迈的国王。看二叔劳作,会让人觉得土地是神圣的,耕耘土地是庄严的。二叔的土地也总是丰收,无论贫瘠的,还是肥沃的。
农闲的时候,大多数农民都会出外打打零工,赚些“活钱”补贴家用,二叔却从不出门。三叔算是“场面上”的人,曾经多次给二叔找过一些他能胜任的事,总被二叔一口拒绝,无半点商量的余地。背地里二叔还会补上一句:“求那个‘下’去了!”意思是做那些事情对他来讲就是给人“当下”,是有损他做人的尊严的。这时候,他通常是在家里拾漏补缺,东墙西瓦,总有做不完的事,也喝喝小酒,看看《七侠五义》。
在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和村里的一帮孩子瞒着大人去村后大山“探险”。一路十几个孩子,浩浩荡荡,向神秘的大山高处攀登。刚行进不久,我前面的孩子便蹬掉下来一块不小的石头,正好砸中我的头。伙伴们惊呼“出血了,出血了!”纷纷扯开嗓门向山下狂喊:“芳芳被石头砸到了!”我当时也被吓住了,疼不疼已不记得,反正哭得厉害。过不多久,山下狂奔过来一个身影,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看清了,跑来的是二叔。之后只记得伏在二叔背上的感觉:耳旁净是风吹过的“呼呼”声。二叔背着我向卫生院狂奔,鼻息里,盈满了二叔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和我父亲身上一模一样的气息。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些梦想,二叔从未谈起过他的梦想,但我知道,二叔也是个曾经有梦想的人。
那年,二叔和父亲一个考上乡里的“高小”,一个考上县里的“初中”,可家境贫寒,爷爷发话,只能供其中一人上学。兄弟俩都坐在门槛上,默默无言。想到不能念书了,当时年仅十二岁的父亲首先哭了起来,父亲成绩优秀,是当年村里唯一考上县一中的学生。见哥哥哭了,只小父亲一岁的二叔就表态说:“我不读了。”尽管后来二叔并没有因此辍学,但父亲每每忆及此景,对二叔总是饱含愧疚。为早早减轻家庭负担,父亲初中毕业考了师范。二叔一样品学兼优,可在初中临毕业时身患疾病,不得已最终辍学。再后来,二叔还有过一次当兵的机会,由于家里当时“成份”不好,好不容易通过了一系列政治审查,都领到军装了,第二天就要入伍,二叔却在头天夜里又一次突然病倒。对此,奶奶总是愤愤地翻来覆去说一句话:“硬就是这个命呀!”语气中的愤懑不知是冲谁。
年月中,二叔的身形日渐佝偻。
二叔有过一次短暂婚史,育有一个女儿。一个入赘女婿,一男一女两个外甥,二叔现在生活得也很好。二叔几乎是一辈子独身,个中酸楚,可真让人说不清。我只想说:二叔,我们都是您老后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