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 > 澧兰

大地繁缕

2020-02-24 10:51:51  来源:张家界日报  作者:王明亚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离开土地多年,我骨子里仍然流动着大地农民辛勤朴实的气质。

    我不种地,养了很多花,前、后阳台和每个房间的空落处,都被大大小小、林林立立的花盆占满了。不论清晨起床后,抑或夜间晚睡前,一一看过去,不时跟它们叨上几句,梦都是安然的。我爱它们春天时姹紫嫣红,夏天时绿意盎然,秋天时落英缤纷,即便冬天的冷清萧瑟,也有一份怜惜的爱。

    初始我并不会养花,就像我其实并不会种地一样。绿萝的碧绿鲜活让人有一种生命昂扬的力量,它刚来时,我总觉着它很渴,一日三餐给喂水喝,很快被淹死了,只得再养;我喜欢多肉的结实敦厚,不需要多浇水,可又拿不准什么时候该浇了,结果不是溺死就是干死;常青藤虽然有生命的韧劲,温度过低也会发黄变色,暴晒尤其容易干焦;牵牛花张扬地在阳台上爬行着,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连茎干枯了……凡盆里的花,吸食不到自然雨露,稍稍照顾不周便根基不稳,夭了性命。瞅着,常感无奈。养花,需有一颗温润细腻的心,既能享受它们的艳丽,也能忍耐它们的脆弱。

    数年来,这些一年四季的红红绿绿装扮着我一年四季起起落落的情愫。

    今年的寒冻天气来临之前,我已经将阳台上的花们搬进屋了,独几盆一帆风顺没有顺利躲过深秋的萧瑟,早早地枯死了,我便没再搬盆进来。北风啸叫的一个早上,我惊讶地发现其中一盆里竟然冒出一芽尖尖的绿,像水底的鱼儿游出水面时轻轻吐出的一个小泡泡,虽然小小的,搁在光秃秃的盆面上,却很是显眼。我立即认出了它,去年冬天我们照过面的,那时我嫌它们扯走花儿的养料,便把它们当妖草除掉了。没过几天,另外几只盆里竟然也绿了三两丛,它们斜斜地趴在盆里,碰一下,仿佛就要粉身碎骨,风吹时,更是摇晃着,像要被连根拔起。我心想一定活不久的,任风去摧残它们吧。然而再看时,它们不仅没有被风绞走,还发得更蓬密了,年前,竟还开出细细密密如满天繁星的白色小花来。冬天荒颓的花盆里,它倒独具风姿了。

    是什么花草这样迎寒怒放?我用形色软件搜索——鹅儿肠,长得像鹅肠的气质绵软的草。它还有一个名字——繁缕。大地繁缕,说不清为什么,我突然被这个名字烫到了,仿佛我们之间深藏着某种血脉关系。

    再次与繁缕照面,软软的,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暗喜。早起时,先看它。出门前,看看它。睡觉前,再看看。看着看着,风冷了,冬寒了,气温低到泥土里,它却一点没有要退场的意思,反而愈加繁盛了。更惊讶的是,前后阳台上竟生出好几盆繁缕来,有的已经覆盖了本有的植蔸,大朵大朵地盖在盆上,像厚厚的地耳在聆听冬声。

    繁缕的茎,细细的,脆脆的,不枝不梢,悄悄地从母茎里抽出来,血管一样向四周散举。圆圆的叶片如花瓣打开,蕴藏着生命无限的隐忍和爆发力。

    繁缕的绿,不像小区绿化带里的绿,绿得憔悴,绿得清浅;不像对面连绵的群峦,绿得沧桑,绿得幽暗。繁缕的绿,绿得清新,绿得鲜嫩,绿得明朗,绿得琉璃,绿得耀眼,绿得滴得出水水的汁来,绿得一眼一眼柔韧的力量。

    繁缕的花,不喧闹,不张扬,不矫揉,一小朵一小朵,白得洁净,素得奇雅,美得精巧。

    这平凡朴素的绽放,成了我阳台上一道特别的风景。

    这是一道见风长的毫不费事的风景。我几乎忘了给它浇水,更没有施肥。它似乎并不计较我对它的疏忽,或者我对它作为一棵草的无所谓的态度。它像一个梦想看见天空的孩子,在黑暗的土里藏了很久以后,终于倔强地破土而出。它的出现,“訇”的一声擦亮了一个冬天的颜色。哦,小繁缕——我的心棉花一样柔软,也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了。

    出于感恩,我用小铲子给繁缕松土,沙沙的,半干的泥土很快蓬上来。我猛然想起,这些泥土是我曾特意从故乡父亲的菜园里挖来的,满满地拖了几蛇皮袋。当时那只是我的刹那一念——用故乡的土养异乡的花,用父母的土养思乡的情。我的阳台一下子成了我的村庄——除了养花,我也种菜。有时,我的菜叶被虫子啃咬时,便打电话问母亲怎么治。我的盆土干燥发硬时,父亲会告诉我怎么养土。养着养着,对泥土及泥土里的一花一草,我有了别样的情怀。

    于是惊觉,我不也是一棵流落他乡的繁缕草吗?多年的风尘仆仆,飘泊不定,在最灰暗的城市空间里隐匿,匍匐,行走,蓄积生存的力量,才终于有了一方栖所——就像一粒种子终于落了根,发了芽,破土冲出深埋的困苦和迷茫,和无尽的挣扎。我是这样的繁缕草,其实每个城市空间里都隐藏着无数这样的繁缕草,他们素普,不起眼,但不管怎样的环境,他们倔强地生长着,纤细的根系利爪一样牢牢地抠紧水泥城市的肌肤,只等有一日破土长出自己独有的品相。

    我被繁缕这个名字震到的,原来是我们共通一气的生存姿势和内在气韵。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故乡——大地;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异乡——落土为根。我们都长着各自祖辈的钢筋铁骨。

    立于阳台,一盆盆瘦瘦巧巧的繁缕草兀自翠绿着,鲜艳着,这样的严冬里,是它们,以不卑不亢的姿态点亮冬天。想起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说的话:鹅肠草呀,田埂上地垅头哪里都是,扯了给猪吃,剁碎了喂鸡,嫩叶子还能炒了当菜吃……我依稀看见,远处故乡恣意蔓延的成片成片的繁缕,父亲扛着锄头走在弯弯的田埂上,母亲吆喝着一把一把把剁碎的繁缕草撒给鸡们吃,而纵横交错的大地之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繁缕一样出走或回归的人。

    繁缕的花语很有意韵:恩惠。繁缕把短暂的一生献给大地,不问来去,默默地吐尽每一滴芳汁。如此欢腾博爱。

    久久地,在异乡的阳台上,我把自己站成了故乡大地上的一棵繁缕。缓缓地,眼里蒙上厚厚的一层水气。



    返回栏目[责任编辑:张家界新闻网]

举报此信息
进入张家界新闻网微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