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梨花开放的季节。
老家的村子,是个上千人的自然村,在以粮为刚的时代,除了农作物,几乎没有什么果树。只有村口那家院子里,有棵梨树。
每年春天,最先开花的便是那棵梨树,春寒还未褪去,它就急切地结出花苞来。天气稍微暖和点,马上烂漫起来。白白的梨花,开满了树冠,天气回寒时,又收敛住。直到红红的桃花也跟随而来,它又再次怒放。然后,一夜春雨,满地凋零。
梨花谢了,果子慢慢地爬上枝头。我们就时常惦记着那棵梨树,不时地观察果子的成长进度,果子尚未成熟,就商量着如何下手。
一次,趁大人们外出耕作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悄悄的潜入那家院子。不忘留一个小弟在外放哨。几个人摸到树下,观察周围环境后,如猴一样迅速攀缘上树,正要得手之际,突然,从他家里闯出一条大狗,狂吠着扑上来,几个偷果子的孩子被困在树上不敢下来。这时,主人听到了狗的叫声,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从附近地里往回赶,边跑边喊:“哪个砍脑壳的,又来偷果子!”一瞅主人要回来了,几个孩子更加着急。放哨的小弟还算机灵,拖了一根棍子挥舞着冲过来,农村土狗终究不像藏獒那样凶猛,见到棍子还是惧怕,不得不往后撤,树上的孩子得以脱身,跳下树落荒而逃,慌乱中不是挂破了衣服就是划破了腚,狼狈不堪。最要命的,是还是被主人看到了背影,认出了是谁家的孩子。
晚上,我捂着划破的衣服裤子,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那家主人已经坐在家里等了。已告完状,只等当堂对口供了。面对人证物证,也没什么可抵赖的。那家主人说:不是心疼几个果子,而是果子没熟,可惜了。等熟了你来,给你梨吃。大人自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那家主人一走,少不了一顿揍。从此,恨透了那条恶狗,那家院子的主人,但也无可奈何,再不敢去偷果子了。
后来,到附近镇上读初中,每次都要经过那家院子,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心里既赧又愧,还有怨。
再后来,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那天,那家主人来到家里,带了一些梨子,说:你是村里唯一能到县城读书的,是秀才,是村里的骄傲,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为全村人争光。父母很高兴,可我还是没有释然,还是记恨那条恶狗。
几年后,我到外省上了大学,我们全家也迁居到了千里之外的张家界,很少再回村里。但是,村口的那棵梨树,却总是想起来,尤其在春天来临时,总是怀想那满树梨白。
大学毕业后偶尔返村,又看到了那棵梨树。树还在,可那家院子的主人已去世。不是开花的季节,那棵梨树在寒风中,孤独地伫立在村口。
多年后,我带着妻子女儿再返探山村,那棵梨树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我指着那地方,告诉女儿那棵梨树的故事,女儿似信非信。
父亲去世前的一段时间,突然嚷嚷着要回村里去看看。说要回去找村里那个剃头匠理发。那时他已经有点痴呆了,对身边的人已不大认得,可却频频提起村里人的名字,那时我们已有不祥预感。
我们收拾村里的那栋老屋。老屋是自建砖瓦楼房,父母住二楼。后来父母搬到妹妹家,我们也搬出来了,房子就一直空着,基本保持着原貌。父亲腿脚不便,搬走后几乎就没再回来过,母亲前几年经常时不时地回来看看,取点东西,再后来也很少回来了。
站在空荡的房子,老物件随意散落在各个角落,往日时光恍然脑海。那时候,父亲提前退休,身体还没有患病,每顿喜欢喝杯米酒,小煤火炉上炖个锅子,菜都往里炖,名曰“三下锅”。喝酒后,爱发点牢骚。也难怪,企业改制,工厂倒闭,勤恳工作一辈子,最后连退休工资都没着落,毕生的价值追求顷刻间坍塌。那时女儿还小,楼上楼下跑,嘴里念着儿歌古诗,在爷爷的酒桌边滚来滚去。父亲不时地逮着孙子辈称量身高体重,然后很认真地记录在墙上,比较上次的刻度,看谁长得快。日子虽然清贫,倒也自在。一箪食,一壶浆,乐在其中。
父亲是学工的,在家总喜欢搞点手工制作,在屋里这儿拉个线,那里打个钉,以方便使用为目标,美观其次。看着被钉得千疮百孔的墙,我们总是无可奈何。父亲喜欢收集旧物,坚持得最好的就是文萃报、电视报,按期收集整理,按年份装订成册,郑重其事地收藏着。父亲一生几乎没有什么爱好,不抽烟不打牌,琴棋书画都不会。因为身体原因,后来酒也不能喝了。后来报纸停刊,他的收藏也就随之停止。
从村里回来,坐在车里,车载收音机里正传来一首老歌:“忘不了故乡 年年梨花放 染白了山岗 我的小村庄 妈妈坐在梨树下 纺车嗡嗡响……”又到了梨花开放的季节,而村口的那树梨白,已不在。
那一夜,梦见满村飘荡着白色的梨花,漫天飞舞,如白色的雪和絮,村里的屋顶都白了,后山坡也白了,门前那条通往村外的路也白了,白色里还透着一缕清香。我知道,我是喜欢那家院子的主人的,也并不厌恶那条狗。
故乡的梨花啊,心田里世代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