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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2020-04-24 09:58:15  来源:张家界日报  作者:宋成钧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去年的今日,父亲走了,去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不到六十岁的父亲,走在意料之中,却又那么突然。六月六,在这个土家族最热闹的节日里,劳累一生的父亲终于歇了下来,永远地歇息了。那天的日头很毒,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父亲很普通,对我们四个孩子,尽着一个为人之父的本分。就如家乡的大山,贫瘠的土地,却坚韧地生长着苞米、土豆和番薯等杂粮,把一代又一代土家人喂养得壮壮实实、滋滋润润。

    打从记事起,就很少在家中见到父亲,只记得他匆匆忙忙的背影,好像永远不知疲倦不知停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父亲便整日扑在田里地里,不到两年,家里的小日子便开始滋润。我们四弟兄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世上,老房子挤不下了,父亲一有空就到河里挑砂石。到砖窑挑砖瓦,奋力修新房。满天星斗的夏夜,梦中被尿憋醒的我开门时经常会遇到父亲,他有时正挑着一担砂石远远走来,“嘿呼嘿呼”的喘气声,在安静的夜里特别清晰;有时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码着火砖或青瓦,生怕吵醒熟睡的我们。日晒雨淋、披星戴月,晒黑了皮肤,压弯了脊背。墙角里挑烂的竹撮箕和烂草鞋也越堆越高,也记不清是两年还是三年抑或是更久,五间大砖房硬是他一肩一肩地挑了起来,让我们一家子有了一个舒适温暖的窝。

    母亲一字不识,父亲也只是高小文化,他们却极为重视孩子们的教育。从一九八二年发蒙起父亲就为我到邮局订报,《小学生拼音报》、《初中生学习报》一直陪伴着我们四弟兄的成长。那个年代里,四个孩子吃喝拉撒、读书开支是一笔很大的负担,母亲把日子过得极为精细,一分钱常常掰成两半花。父亲却经常在“六一”、“国庆”等节庆日子里一担箩筐挑着老三老四,领着我和老二,带我们到县城新华书店去买打折的课外书。书买回来后,我们兄弟争着、抢着打打闹闹,这时的父母亲,就像看到我们期末考试拿回大红奖状一样,笑得合不拢嘴。现在回想,那也许是我们童年全家人艰难的日子里唯一的亮色。

    “老实人占不到便宜也吃不了大亏”,父亲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有几次收摊后对账发现多收了事主的钱,他和母亲硬是连夜赶几里山路把钱退还给人家,这也为家里的小生意留住了更多的顾客。人家有大务小事,父亲总是不请自到搭把手,因此在村里人缘极好,大家都很相信他。父亲不是村干部,村民却要他管着集体的钱,一管就是十多年,就是病倒在床上了,也没人来找他清账。倒是他自己觉得时日不多了,要我请来村干部和村民代表,清清白白地交了账。

    同其他男人一样,父亲也好烟酒,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劳累一天后灌二两包谷烧。然后,卷一杯纸烟,捧一本《薛刚反唐》之类的通俗演义,蹲在那盏昏暗的灯泡下,往往一看就是半夜。第二天,天不亮又到山里忙活去了,也不知他哪来的精力。

    开头几年,父亲一年四季忙在田间地角,母亲在街头巷尾做些小本生意,日子还过得去。后来我和老二相继读了中专,老三老四上了高中初中,家中的日子就益发艰难起来。一九九七年,老二财专毕业遇上分配体制改革没有分配到工作,读书跳出农门的念想断了,乡邻们的嘲讽也扑面而来:“书读得再狠再多又有啥用,钱花光了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打工!”村里跟老三、老四同龄的孩子早就做生意或外出打工去了。记忆深处,一家人好像由天上掉到了地下,全都陷入黑暗和彷徨之中,那是一个多么漫长、多么难过的暑假啊!“就是打工,读了书也要强些”,开学前夕,父亲把老三和老四送上去学校的车,他选择了坚持,我也推迟成家,一家人拉扯着送他们读完了高中和大学。

    历经几年的艰难,家中的日子眼看着朝好的方向转变,我由乡里调进县城机关,三个兄弟打拼几年也逐渐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却万万没想到,父亲病了……

    当医生拿着CT结果告诉我父亲的生命可能只有几个月时,我一下子懵在原地半天出不来声。最艰难的处境过去了,好日子才刚刚冒个头啊!我强忍悲痛,叫医生开了药,安慰父亲只是肺炎而已。望着父亲如释重负地走出医院大门,我却欲哭无泪。整整一个星期,我把父亲的病情压在心底,身为长子,我不知该如何告诉年迈的母亲和在外打工的兄弟。抱着一线希望,我带父亲去了省城医院,也许那次父亲察觉到了什么,要我带他去黄花机场看看,说是这辈子还没看到过真的飞机。在去机场的车上,望着父亲瘦弱的身子,回想起他当年送我到长沙读书的情景,刻意坐在后排的我泪盈满眶。

    孩子们筹措了医药费,父亲却拒绝治疗,从省肿瘤医院逃了回来。他有他的想法,我刚在县城买房子还欠着一大笔账,三个兄弟也没成家,他还听人讲就是治疗效果好也只能拖个两三年的。最后我们没办法了,只好“威胁”他不治疗就放弃手中的工作回家陪着他。或许为了安孩子们的心,他拿着省医院的治疗方案,选择去了吉首医院,只为了医疗费用便宜些。住院化疗时,我请过两次假去陪他,都被他赶了回来,母亲陪他他也不让,独自一人打完针就到吉首市里四处转转。在外打工的兄弟也只能请三五天的假来看看他,心里再急却又不敢辞工,医院要的是钱。我们四弟兄都一门心思地想着挣一分是一分,用钱把父亲保住一天是一天,更期望着哪一天奇迹会降临。现在回想,在选择打工挣钱救治他和放弃手中工作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日子的选择中,我们或许错了。也许更应该陪他走完人生最后的那段日子。

    接受治疗后,父亲乐观的性子又显了出来。每次从医院化疗回家后,他会四处串门,打牌聊天吹牛皮,还安慰母亲说,可能是医院搞错了。也许正是这份乐观的心态,让他从医生宣布的三个月活到了一年多。二零一八年春节,发生冰冻灾害,三个兄弟辗转半个多月才从浙江、深圳赶回来。春节期间,我们几弟兄极力逗着父亲,父亲也尽力装得若无其事。春节过后,老三、老四陪着父亲坐飞机去深圳玩了一个多星期,照了许多照片,父亲在每张相片中都是笑呵呵的,像个贪玩的孩子。

    父亲生病几个月后,我家女儿生了,是父亲第一个孙女,我想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他今生唯一能看到的小孙孙了。孩子出生后,他几次到我家里来,我也几次把孩子抱回乡里老家。每次把孩子递给他,他却不接,只隔老远看着,只因为医生讲过肺癌也有传染的可能。父亲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那份爷爷对孙女的爱怜,也只有我这个做儿子的,深切的懂得。

    父亲一直顽强地和病痛做着斗争,哪怕倒床不起了,每餐都霸蛮地吃一碗稀饭,直至去世都没打一针杜冷丁。每次陪父亲到深夜,也从没听他喊声身体哪里疼。可每每第二天早上一赶到单位,母亲就会追来电话说,你父亲痛得实在是受不了了。那段时间,刚调进城工作上特别忙,家里照顾孩子乡下陪伴父亲两头跑也很累,有时免不了埋怨母亲不经事。现在才明白,肯定是父亲怕我夜里太劳累才强忍着癌痛没出声,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坚韧呵!曾记得有几次早上醒来为父亲擦满头的大汗,现在回想,这肯定是他强忍住疼痛没喊出声的缘故。他的顽强与坚韧不但导致了医生对他病情的误判,也让孩子们留下了终生的遗憾,他走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孩子在身边。老三已辞工,一心赶回来伺候他,可没曾想,人还没到边,他却突然走了。头天晚上,母亲还喂了他半碗稀饭,我也一夜陪着他,早上出门也没听见他喊声疼啊。

    还是在长沙读书时,因为想念父亲而写过一首小诗《犁与父亲》:“岁月老去/犁铧锈了/父亲/亦如堂屋那张老犁/一头驻在地上/一头仍旧翘首远望……”

    而今,犁耙高挂在堂屋,而父亲却已远去。只留下那张遗照,在堂屋供桌上。照片上的父亲依然像生前一样,慈祥地望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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