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夜,天上的月亮还不够圆满,银白色的月光穿过槐树枝叶,稀稀拉拉洒在院落里,洒在槐爹身上。
槐爹坐个小板凳,脚边放了盆水,在霍霍磨刀。槐爹磨几下刀,朝磨刀岩上浇点水,然后再磨,如此反复数次。之后就着月光瞅瞅刀口。瞅过后,槐爹自顾摇摇头,俯身继续磨。
田里的油菜八成熟了,这两天得赶紧割。
再过两个月,槐爹就79了。去年,未家坪搞土地流转,槐爹屋里有3亩田,从部队转业到省城工作的大儿大运、在城里做生意的小儿小运见他年纪大了,将田租给种田大户,一亩一年租金500。两个儿劝爹,以后莫种田了,租金归你,还月月给你零花钱,没事在家看电视,或找人扯白话去,赶场时到镇上买点好吃的,或干脆下馆子点几个好菜,喝点小酒。
头几个月,槐爹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问题出在田里的稻收割之后。原来,种田大户一年只种一季中稻,其余时候田便荒着。槐爹种了一辈子田,从没让田荒过,看到黑油油的田荒在那里,他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出气不赢。
到了冬天,槐爹没跟两个儿子商量,就自作主张,在自家田里种了油菜。跟他一样在田里种油菜的,还有老庚榕爹。榕爹只一个闺女,嫁到镇上一户富裕人家。
种上油菜后,槐爹还像以前那样经心,该施肥施肥,该浇水浇水。油菜也就在槐爹的侍弄下脱胎换骨,从种子到幼苗,从开花到结籽。
转眼,就要收割了。
接近深夜,槐爹起身扬起亮闪闪的镰刀割一根槐树枝子。槐树枝子应声而断。槐爹这才点点头,泼了盆里的水,收起镰刀进屋困觉。
割油菜要赶早,最好是带露水割,以防油菜落籽。次日见早,槐爹就着一盘野葱炒鸡蛋,连喝两碗绿豆粥。然后,头戴草帽、肩搭手巾、手握镰刀的槐爹,精神十足地朝油菜地里走去。
槐爹轻割轻放,割一阵儿歇一会儿,一抱一抱晾在田里。
接连割了三天,槐爹才将油菜割完。
傍晚,榕爹来找槐爹,沮丧地说,他种油菜的事闺女知晓了,将他骂了一通,说那几亩油菜值几个钱,累出病来怎么办?闺女叮嘱他,空油菜时请两个人,工钱她出,还叫他以后莫种了。
槐爹叹口气说,两个儿也晓得我种油菜了,埋怨我没事找事,也叫我请人空油菜。他们不算账,请一个人一天100块,两个人两天就是400,1亩油菜顶多挣400块钱,3亩才1200,扣去工钱,只剩下800……
而今花钱都不好请人哩!榕爹插嘴道。
两人闷了半晌,榕爹问,你怎么打算?
请人不划算,不如咱俩搭伙,我帮你空,你帮我空?
行哩,咱俩不赶急,慢慢搞哇!榕爹说。
连续下了几场雨,太阳一出来,火辣辣地,油菜荚很快晒燥了。槐爹和榕爹带着行头心急火燎往田里赶。一路上,他们仿佛听见油菜荚在炸,啪啪啪……他们好像听见油菜籽在溅,沙沙沙……槐爹和榕爹加快了脚步。
到了油菜地,槐爹和榕爹放下行头,去搂油菜抱子,整理出一块空地后,拔了油菜杆,将一张塑料布铺在上面,足有一间小屋那么大。
槐爹抬头望了下天,啊——嚏!连打三个喷嚏。榕爹笑他,喷嚏打得比炮响。槐爹也笑,脸都啊嚏啊嚏红了,却一副享受的样子。槐爹说,要是往前10年,不光这几亩田,荒着的那些田我都种上油菜!榕爹点头回道,是哩,这么好的田荒着,造孽哟!
晒干了的油菜抱子很轻,槐爹和榕爹拃开虎口,双手握着根部,试探着搂起。有时,油菜枝梢勾住田里的油菜杆,他们轻轻扯,慢慢拉,如果牵连的部分难分难解,便放下油菜抱子,用手拿开连在一起的枝梢。他们明白此时不能乱使劲,即便霸蛮扯脱,那枝梢一弹,咔嚓嚓,油菜籽被抖落大半,在你眼皮子底下掉到田里,再也捡不回来了。
槐爹和榕爹拿手巾擦把汗,将油菜抱子码到塑料布上,码得差不多了,一人举把连架,此起彼伏朝油菜抱子打。别看两个老人动作不太利索,还有点力不从心,却显出一份平和与执拗。
槐爹和榕爹忙了整整四天,才将油菜空完。可能是天气热,槐爹那天刚到屋,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槐爹伤到了膝盖,被小运接到城里住了半个月院,3000多元住院费是大运掏的。伤好后回来,两个儿反复交待,莫再惦记那几亩田了,安心在家享福吧。槐爹满口答应。
田里的稻收了,两眼望去,田野一片苍凉。
初冬的一天,榕爹来找槐爹,两人坐在槐树底下晒太阳。
今年咱还种油菜么?榕爹问。
槐爹说,种哇,只要还动得,咱就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