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在陪父母度过一个礼拜、在母亲重复了几次“莫耽误工作”之后,才离开老家的。
临行前,母亲说,车子慢开点。我说,一直开得很慢的。母亲笑笑,顺手递来一只“蛇皮袋”,里面全是水落小菜,有茄子、黄瓜、豆角、辣椒。
母亲看着我坐上车,看着我发动车子,看着我倒车,看着我转过车身,向东一路驰去。
我再也没有侧转脸看老家。看什么呢?年迈的父母的身影。
父亲前几年患中风,行动不便,常常只坐在老屋门口。母亲却永远在地里。
为这件事情,母亲同我和弟弟争论过。一个不让去地里,一个非要去地里;没有对与错,爱的世界里,争论是无效的,我们让步了。
我知道母亲对土地有一种不离不弃的情怀。记忆中,那是一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父亲在百里外的煤矿工作,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全家的口粮主要靠母亲在田地里打拼的“工分”供给,尽管母亲每天出工都拼命的劳作,但每回队里分口粮,我们家都是排在最后的。母亲辛勤劳作一年,年底换来的只是可怜的几箩筐谷子,我和弟弟几乎都是“红薯汤、红薯丝,离了红薯不能活”的环境中长大的。
随着“家庭联产责任制”在农村推广,我们家分得了2亩水田和几亩旱地,使得对土地有着深厚感情的母亲有了大施拳脚的机会。母亲历来信奉“人勤地不懒”。家里的土地,在母亲起早贪黑的辛勤耕耘下,亦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慷慨回报予母亲,我们家很快就摆脱了饥饿问题的困扰。尝到甜头的母亲对自家的土地痴迷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每逢耕种时节,她必躬身而为、精耕细作,锄草、播种、施肥、杀虫等做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每逢收获时节,她总是感激满怀、热情高涨,收割、脱粒、晾晒、归仓等做得有条不紊、细致入微。偶尔我们不小心撒落的谷粒或打谷机脱不干净的谷穗,她都一一检查、捡回,务必做到颗粒归仓。她经常教导我们,土地生产出来的粮食作物,是土地对我们的恩惠,要懂得珍惜爱护,不要随意糟蹋。母亲用简朴的言语和行动,诠释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本意。
如今,母亲快80岁了,还坚持下地种菜,上山砍柴。我曾多次要她放下家里的活计,跟我到城里生活。她总是说:“城里生活我不习惯,呆在水泥楼里,像关在笼里的鸡一样,过不得。”其实,这是母亲的托辞,她怕增加我的负担。偶尔进城住上一两天,母亲总还惦记着地里的油菜该松土了,麦子要施肥了。
这次回家,又不见母亲身影,不知道她在地里忙什么。我没有去地里找她,去了隔壁的叔叔家,说点外面的事,说说季节和农事。回到老屋里,拧开龙头打水洗车。
母亲回来了,她的菜篮里有拣洗过豆角、茄子、西红柿等等。母亲问,煮哪个?我说,一样煮一点,少煮一点。母亲笑了,她打理过的菜全部派上用场,这才是本愿。荤菜呢?冰箱里没有,便去潮水赶场的地方买。母亲说,不要买多了,冰箱里放久了的东西不好吃,浪费了,但语气已没有了我们年少时的较真。
傍晚时分,母亲要我换鞋(鞋子已经放好),娘俩一起去看看菜地。阳光还亮堂着,缓缓地滑过身上,刚落过的雨水已经钻进了土里,土地上飘着些许白色烟气,水洼里的积水冒着泡泡。母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母亲说,当心水,当心滑,这个地方要绕过,那边好走一些,把我当不会走路的孩子。也是,怎么说我都是她的孩子,虽然年过50。母亲走路,像一艘小船平稳地驶在河面上,菜地地上的脚印很浅、很匀,一如母亲轻盈的身段。
来到地里,母亲悠悠地给我说着蔬菜的事情。今年的茄子长相不错,也好吃;这豆角细长脆嫩,但今年雨水少,产量很低哎。母亲又讲起,你忘记了去年的豆角和丝瓜,天天吃也吃不完吗?说完,母亲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把豆角,轻手轻脚,豆架一动不动。我用手摘,整个豆架摇摇摆摆。
红薯藤长出米把长了,风一吹,叶子窸窸窣窣地晃动着。母亲说,红薯全身都是宝呢,困难时期,它是乡村民的主粮。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捧着鸡粪恭敬地放在每蔸红薯的根部,给红薯施肥。母亲大字不识,却经常说,土地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自然也会对你好,是会知恩图报,给你好收成的。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民,一辈子都在土地上劳作,对土地如对生命般依恋。
母亲,土地,我们生命的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