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那偏远的乡下老家,有我父母留下的一幢老屋。老屋共五间房,坐西朝东,为湘西北农村中常见的那种木扇板壁青瓦房。
据父亲说,老屋年纪与我一般大。父亲记忆犹新:当年立屋上梁那当儿,我刚好呱呱坠地。如今我六旬开外,实实在在算是一老人了。此屋既与我同岁,自然也足称其老了。
乡下农人一生最大追求莫过于修一栋屋——有钱人家修大屋,修“四合水”,修“吊脚楼”;无钱人家修“小三间”,修“架子房”。父亲系长工出身,解放后才成个家,自然没什么家底。可父亲勤劳而且好强,为让一家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父亲拼着命也要建一栋房。
父亲起手修屋时,应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末期。过来人都知道,那时正过苦日子,多数人连衣食都不得温饱,而父亲硬是凭着一身蛮力和一丁点儿可怜的积蓄修起一栋“小三间”来。其实我出生那年,父亲只霸蛮立起三间屋架,之后装板壁,铺地板,砌石墙,平整门口土塔等,竟花费了好几年时间。那时父亲一有点儿余钱剩米就用在屋上。父亲白天在生产队出工,一到夜晚便为屋忙乎。我至今都依稀记得,在那寒冷的冬天,父亲顶着朦胧的月色,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呼哧呼哧砍削木头的情景。
父亲花了近十年时间将三间木屋打理得像个模样。这时我的两个兄长渐渐大了,我也上了学堂,母亲又怀了一个,不知是男还是女。父亲想着几个娃儿今后要娶妻生子,三间屋不够分配,于是又忙乎着扩建两间。此两间房为乱石墙体。其修房所需石头全是父亲从屋后山沟里一个一个捡出来,一担一担挑回家。屋上的块块椽子根根檩条片片青瓦及一应建筑材料,无不浸透着父亲的汗水与辛劳。把这两间屋打理成器,父亲的头发白了一半。
有道是:燕衔泥,鸟筑巢,人修屋。
与普天下的父亲母亲一样,父母费尽半生辛劳修建这栋房子,其目的是为给我辈儿女安一个家,为子孙后代立一个根基;是想全家人能同在一个屋里,大家能和和美美,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然而,现实不如父母所愿。父亲的房子修好后,一家人没过几年团圆日子,大哥娶了大嫂,分门立户,从老屋里搬了出去。再过两年,二哥娶了二嫂,分门立户,从老屋里搬了出去。又过两年,我参加了工作,几年后娶了媳妇儿,在城里修了房安了家。跟着,我妹妹出嫁了,小弟也跟着我到城里找到了工作,连同户口一同迁到了城里。偌大一幢连五间老屋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老人独守空寂。
好在父母在,家还在。每逢节假及父母寿诞,我等这些离巢的鸟儿还得飞回来与父母相聚,那时老屋里还时不时地漾起一些儿生气。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老屋终归成了一幢空巢。
好在那时还有哥嫂在。我将老屋托咐哥嫂看管。哥嫂隔三差五地打开房门,扫扫老鼠屎,打打蛛网烟尘,或弄些柴草生点儿烟火,老屋还不至于破败得不堪。可是几年前,大哥、二哥又相继去世了。大哥、二哥去世后,侄儿们将各自的娘——我的嫂子接到城里养老去了。从此老屋没人看管,只有门上一把锁了。更为不幸的是,继大哥、二哥之后,小弟亦染疾早逝。如此,和家乡老屋有直接关联的子嗣便只有我了。
没人经管的老屋很快破败开去。没两年,板壁塌了,椽子烂了,檩条断了,屋瓦露出了天窗,屋内长出了杂草……
老屋是父母留下的遗产,老屋凝结着父母一生的心血。老屋里满盛着我对父母的思念和儿时诸多美好的回忆。老屋是我的根,也是我留在家乡的惟一念想。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老屋倒掉;无论如何我得把这“根”留住。这是历史赋予我的使命!
我想整修老屋。
我请去一位懂建筑的朋友帮我做工程预算。朋友绕着房子转了几圈对我说:要想把老屋整修得像个模样,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
我犹豫了。
我冷静地想:值吗?且不说几十万上百万资金我一时拿不出,即使拿得出,花这么大一笔钱整修一幢老屋合算吗?老屋整修后谁住?谁经管?老伴是城里人,热闹慣了,忍受不了乡下那死般的静寂。我一人去?难道黄土都埋齐腰了还来个分居不成?!儿子去?儿子城里生城里长,事业人脉都在城里,你叫他下乡守老屋,打死都不得干呢!侄儿男女更不好说。那么花上几十万上百万整修的老屋,到头来还是只能空在那儿养老鼠,最后还是得慢慢烂掉。再说,咱也不是土豪呀,咱靠退休工资过日子,手头还紧巴着哩。
我犹豫数月后,决定还是整修。不然我心里难受,我如锥刺骨,总觉得对不住父亲。可就在我准备动工的当儿,村支书找到我。村支书对我说:当下国家出台了新政,凡农村住宅均须办理产权登记证。无证住宅一律不得翻修。而住宅办证的前提条件是,房主的户口和身份证必须在房产所在地,而且只能是一户一宅。
如此,这老屋铁定是不能整修了。因为我、我的家人以及小弟一家的户口都在城里,按政策办不了产权登记。
我挖空心思,动员弟媳将户口转回乡下。弟媳折腾半月,回告我:当下农村户口转城市容易,城市户口转农村可比登天还难吔!
我无能为力。
父亲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建起的老屋铁定只能烂掉了。父亲辛劳一辈子给子孙们留下的这份基业这条“根”,某日将随着房子“轰隆”一声倒塌而不复存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怜天下父母心。
前些天,暴雨连月。
老家一远房侄子来电告我,言称我家老屋四处漏雨,屋内都淌成了河,怕是撑不了几天就会垮掉,嘱我赶快回家看看。
我急急赶回老家。
此时风狂雨暴。但见老屋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暴风雨中瑟着抖着苦苦撑持着,呻唤着……
我忽然就想到了父亲。
父亲患的是绝症。父亲临终前也如这老屋般苦苦撑持,久久不肯闭眼。那时我对父亲说:爹,咱命该如此,您就安心走吧!
彼时,我便将那话默默说与老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