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深处，山连绵起伏不断。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溪溯源而上，在山水尽头，一个山旯旮半山腰上的屋子里，住着日渐老去的娘。
娘和爹结婚时，一无所有。在三爷爷家的小三间的屋子里生下了哥姐，尔后，又怀着六七个月大的我，从岩壁上开出屋场建起了现在的屋子，相继生下我和妹妹。无人帮衬的家在当时举步维艰。拉扯孩子、操持家务、挣工分，娘一样也没落下，忙得像一只旋转的陀螺。读过初中的娘，深谙知识的重要。穷其一生，她也要把自己的孩儿送出大山。
哥姐先后入学，娘也决定让我入学了。报名那天，高高大大的四方桌边上全是大人小孩，围得水泄不通。戴着老花镜的老师看了一眼娘递过的户口簿，一个劲摇头:“五岁，还不到年龄哪，等两年再送来。” 老师头也不抬地把户口簿退还给娘。娘急了，一个劲儿地陪笑。“老师啊，孩子聪明着呢!你让她试试，读不到书，我再接回去。”娘不停地说着好话，禁不住娘的再三请求，老师随手从桌上的四方盒子里抽出一张图片，问我是什么。小小办公室里霎时鸦雀无声，我吓得拽住娘的衣角直往后躲。娘轻轻的抱起我，温和地说:“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不怕，娘在呢!”“鸭子!”我小声地说。“是鸭子吗?”老师又问，我使劲点头。“你再认真看看，图片上到底画的是什么?”娘轻声问道。“鸭子!”我的声音稍大些许。满屋子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大嫂，明明是鸡嘛，哪里来的鸭子哟!还读什么书啰!“我不明就里，惊愕地看着娘。“老师，孩子真的聪明着呢!人多，她心里怕得紧，收下吧!”在娘的一再哀求下，老师收下我作为试读。
也许真如别人所料，我开始并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在那个每一学年都要用考试决定升留级的岁月里，老师没让我退学，他拗不过娘，一级一级把我往上一个年级送。而在别人不屑的目光中，娘对她女儿的信任与判断却从不曾改过一丝一毫。
很快，我到了镇上的完小，日渐懂事的我，慢慢开始理解老师所传授的知识，每一学期都会捧着大红奖状回家。进了初中，更是一直名列前茅，把校长设定的不菲的奖学金都能拿回家，恭敬而懂事地交给娘。娘乐呵呵地，逢人便夸，说女儿是她的骄傲。
看着身体因劳累而日愈变差的娘，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泪眼婆娑坚定无比地告诉娘，我不想读了。本以为娘会暴跳如雷，而她只是平静地说:“好吧，那明天跟我到山上去镐草吧!“
第二天，我们天蒙蒙亮就起了床。娘用盒子备了我们要吃的午饭，装了父亲当兵时所用的一军用水壶的水，背着背笼，拿着锄头出发。沿着崎岖的山路盘旋而上，个把时辰才到达地里。一会儿工夫，红彤彤的太阳跳了出来。正是镐二道草的时候，由于家里地种得多、种得早，又忙不过来，在时间安排上也就迟了些。绿油油的玉米好些已经开花 了，高高的玉米秆儿没过了我瘦瘦小小的身体，里面杂草丛生。为了证明我已经具备了像成年人一样的能力，我奋力地举起锄头，不服输地紧跟着娘，一步步挪移着纤瘦的身体。五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丝白云也没有，我们挥汗如雨。如锯齿般割人的玉米叶很快在我身上划出道道红印，偶有微风吹来，白白的玉米花蹿得我满身都是，又痒又痛，喉咙也发火似地冒着烟。水已经被我喝光了，再想喝，便要翻几个山头才有水源，即使当时解了渴，赶到地里便又一样。我累得不想动了，沮丧地瘫坐在玉米地里，茫然无措地看着这一片美丽的绿野和躬身弯腰一刻也不肯停下的娘，就这样头脑空白地呆坐着。娘亦不说话，就让我一声不吭的呆坐，继续着她的劳作。
这个平常从不轻易叫她的孩儿干半点重力活儿的娘，这个视知识为生命的娘，此刻，孩子在挑战着她的底线。娘的内心，该有说不尽的伤心和失望。我想。
吃午饭时，娘让我吃饱后才动筷子，平静地对我说:“珍儿啊，你已长大懂事，想减轻家里的负担吧!我累死累活就想你们有一个好出息，把书读好那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我双手抱头，泪如雨下。
随着四个孩子陆续进入镇上就读，家里的负担日趋沉重，短衣少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尽管这样，娘从未有过让我们弃学的念头。她经常在农忙的间隙，挑出上好的辣椒、豆角、生姜等一些产品，背着满月的猪仔，半夜三更拿着手电筒和父亲翻山越岭赶到价钱稍好的古丈县城去卖;也会去邻村承包一些小堆的矿石一背背卖给几里外的收购老板。她甚至像男人一样，到山林里砍树放排，即便很多次被硕大的树木弹进湍急的河流中，差点被激流给冲走……
我收到民师通知书的时候，哥读高二，姐读卫校已两年，妹妹正上初中。该借的都借了，家里实在供不起四个孩子同时读书。爹说:“家里只有一个佬佬(男孩)，是家的依靠，不能说不上就不上吧!”娘说:“男儿志在四方，珍儿搭的是国家包分配的末班车，有几个能考出像她那样超出录取线几十分的好成绩？再说，女孩子有工作，将来贵气(有尊严)，活得有底气，这样我也才放心。”那年秋天，我如愿入了学，哥被征入伍，被娘送去当了兵。
我们以娘为榜样，铆足了劲儿发奋着。如今，她最小的女儿也已成家立业，在上海一家大公司做着高管。喝着小女婿从世界各地出差带回的红酒，她啧啧称赞;偶有三病两痛，会去县城的大女儿家坐坐，医术精湛的女儿女婿让她心安;她也以我为傲，她的二女儿从事世间最为光辉的职业，虽然清贫，但让她倍感荣耀。
习惯了家乡山山水水的娘，现在依然生活在大山深处。她说城里的钢筋水泥和浓浓的汽油味让她头晕，心里发慌。随着国家对西部开发的大力投入，我的家乡也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不但成为县城重点打造的旅游之乡，还是越来越受欢迎的黄金茶的原产地。人们的日子过得日愈富足。娘在农忙之余，也会去村里的活动文化中心跳跳舞、唱唱阳戏、跟同龄人聊聊天，生活得快乐而知足。
感谢娘。感谢天下所有像娘一样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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