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皱纹的脸,不再挺直的腰板……母亲真的老了。尽管年岁已高,母亲还是会时不时地对我们兄弟姐妹唠叨些做人的道理,就像我们儿时那样。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困难时期,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生活的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农家生活的艰辛,使母亲明白一个朴实的道理:人不能穷。自从生下我,母亲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家搞好。她坚信:“地不生,天不落,要靠自己辛苦做。”母亲也总用这句话来教育儿女。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天都没有闲下来过,整天在地里、房里转,忙得像只陀螺,除非生病卧床动不得,她是不会歇气的。她生有四个子女,但从未坐过月子,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开始劳作了。母亲晚年还坚持下地种菜,上山砍柴。我曾多次要她放下家里的活计,跟我到城里生活。她总是说:“城里生活我不习惯,呆在水泥楼里,像关在笼里的鸡一样,过不得。”这实际是母亲的托辞,其实,她是怕增加我的负担。偶尔进城住上一两天,母亲总还惦记着家里的那头猪和几只鸡是否喂了食,地里的油菜麦子是否施肥松土了。
母亲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她年轻时的衣裤常常是有补丁的,即使缝制了一件新衣,也非要走亲戚时才穿。我读初中时,也是穿补丁衣、补丁裤。有时我不愿穿,母亲就对我说:“笑烂不笑补,哈巴崽,补丁没关系,只要穿得干净就行了。”母亲六十岁那年,我们兄弟准备给她办酒席庆贺,她不同意:“有好多的泥巴就砌好大的灶,你们条件不是很好,莫浪费!”妻子买了布料给她做新衣服,母亲虽然嫌布料贵了些,但是很高兴。
“别人的东西莫要,自己的东西莫掉。”这是母亲在儿女面前常常唠叨的一句话。永远忘不了母亲给我上的人生第一课:那年我还不到五岁,像我们这样贫困的家庭,连饭也吃不饱,就更别说有好菜吃了。有一天,小伙伴德建家杀了只鸡招待客人,我正好在他家玩,德建的母亲见我不肯离去,便夹了块鸡肉给我。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被母亲知道了,她用竹梢子把我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顿,直打得我的腿上布满一条条血痕。我哭了,母亲也哭了。事后,母亲对我说:“妈这一次打你,是要让你记住,自己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别人家的东西不能乱吃,好呷(贪吃之意),今后没出息。”昔日有孟母断机教子,而我的母亲以她自己朴素的方式训儿,给了我一种切切实实的人生启蒙,使我一辈子都记住了:做人不能图人家施舍,要有骨气有气节,自立自强。
母亲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她人穷志不穷,不义之财绝对不要。记得有一天,别人家的一只鸭子混进了我家的鸭群中,当时有邻居说干脆把这只鸭杀掉打餐牙祭,母亲不同意,硬是摸黑抱着那只鸭到院子里挨家挨户地问。院子的人都说没有丢鸭,她又到对门院子问,终于找到了失主。老话说:捡到捡到,胜于买到。我们兄弟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要将鸭子退给人家?她说:“人家的东西不过年,自己的东西万万年。”在生活中,母亲就是用这样朴素的道理,教育着儿女。虽然缺吃少穿,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再饿也没有拿过人家的东西。有一次,放学路过人家屋后,正是李子成熟的时候,那黄黄的李子实在令我们这帮孩子发馋。于是有人提出去偷摘,可当我双手摸着那棵李树欲往上爬时,耳边突然想起了母亲那句“人家的东西莫要,自己的东西莫掉,好呷,今后没出息”的话,我便咽下了嘴里的馋液,慢慢地走开了。当天晚上,那户人家便请来村干部挨家挨户找上门来。我母亲着急地问那人:我的崽偷了么?那人说:偷李子的人我认得,你崽没偷。母亲笑了,我至今还记得,那是自豪的笑容。
岁月沧桑,无情的白发,已悄悄地爬上了母亲的双鬓,母亲真的是老了。但在我眼里,生活的枝枝叶叶却始终未能压倒母亲这棵生命之树,那执著顽强的生命,会一直葱郁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