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金银湾村的山垭上,有两棵合抱粗的柏树,这两棵柏树像两把擎天巨伞,一年四季为路人遮风挡雨。在柏树下,有两座庄严的石碑,上面刻着熠熠生辉的红星。一座是红军烈士田皑山的,1934年牺牲在鸡公垭的阻击战中。一座是解放军战士田滚滚的,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第二年牺牲在南疆,是一位滚雷英雄。
田皑山的石碑是解放后田发喜的爹打的。田滚滚的石碑是后来田发喜打的。起初,田发喜打碑还让人产生过误会。
“叮当、叮当……”
听见铁锤碰击钢錾的声音,金银湾的人都知道,老石匠田发喜在为自己打碑。
昏黄的马灯下,发喜老汉戴着老花眼镜,一手持锤,一手握着钢錾,正对着一块青石碑面精雕细琢。经过反复地打磨,青石碑面泛出了绿豆色,溜光得能照出人影。
发喜老汉给别人打了一辈子石碑,有的高大气派,有的虽矮小却不失精巧,在凤冠山下的四邻八寨,谁都夸他的手艺,谁都想做他的徒弟。
岁月在发喜老汉饱经风霜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头上的青丝巾与染霜的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瘦小驼背,双手青筋暴凸,微微颤抖着,半斤小铁锤仿佛千斤重,有时还打偏,伤着手,他的手指上缠满了胶布。发喜老汉这辈子只收过一回徒弟,并按乡里规矩请了“鲁班酒。”徒弟是金银湾里田老爹的那根独“苗”——滚滚。滚滚那年高考落榜,正灰心丧气,那日见发喜老汉在村口的老柳树下,给过世的麻幺婆打碑,便蹲下来观看。
“喜爷,您老无儿无女,这把年纪还干力气活,哪嘛不觉苦呢?”
“苦?哈哈哈!”发喜老汉停下手里活,一阵爽快的笑,顺手摘下别在腰巾上的酒葫芦,咕噜咕噜几口后,抹抹嘴说:“是苦,苦中有乐嘛。来,你小子也喝一口,尝尝味。”
滚滚迟疑地接过酒葫芦,抿了一小口,眉头皱成了疙瘩。这酒好烈好苦好辣哟。滚滚烧红了脸。
一阵山风吹来,柳絮翻飞飘舞。
“过日子也像这酒,哈哈哈!”发喜老汉又是一阵爽快的笑。滚滚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勾下了头。
滚滚做了发喜老汉的徒弟。做得极认真。
“唉,人老眼花,打不出过水平。”发喜老汉怔怔地望着石碑,喃喃自语。他拧长了马灯捻芯,昏暗的灯光一下亮了许多。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半月,从碑的构图、造型、刻字、镂花,都仔细推敲,发誓要打好最后一块碑。这块碑的石料是半年前在山里放炮炸的,然后花了一桌酒席请人抬回来。石料细腻,隐隐地现出龟纹。龟纹石,龟纹石,有人惊呼。“啧啧,这料好,千年不烂。”抬料人咂着嘴巴,中间竟然有人出高价要买。发喜老汉只是笑。大家晓得,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滚滚做满两年徒弟,出了师。滚滚说:“师傅,您无儿无女,我就是您儿子,我为您养老送终。”发喜老汉听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然而,这年冬天,滚滚入伍参军了。在村口,发喜老汉攥着滚滚的手:“徒儿,喜爷只求你一件事,不管你当官了,还是远走高飞了,一定要回来给我打块碑,算你没白喝那口酒。”滚滚望着师傅,哽咽着说:“嗯,您放心,到时候尽我本事。”
“徒儿,好走。”
“师傅,留步。”
于是,一人站在村口打望,一人慢慢出了村口……
滚滚没为发喜老汉打成碑,他牺牲了。听广播里讲,滚滚是在前线为部队开辟前进通道时滚雷牺牲的,他的鲜血染红了南疆的木棉花……发喜老汉没有哭,却猛猛地喝酒,他觉得当兵的唯有死才壮烈,死才光荣。不然,要你当兵干啥?同时,他又深深地惋惜:“滚滚那身手艺好。”他按金银湾最隆重的祭奠,为滚滚焚了纸,烧了香,祭了酒。
金银湾好几天没听见那铁锤碰击钢錾的声响了,大家正在纳闷、猜疑。这时,发喜老汉的隔壁邻居山婶跑来,慌慌张张地对人说:“发喜老汉病了,尽说胡话,老远都听得到,门反锁着,不让进。”末了,又补充道:“这怎么行,得想办法进去看看。”有人提醒:“先抬到医院再说。”
大伙撞开了发喜老汉的屋门,只见发喜老汉静静地躺在床上,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安祥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发喜老汉走了,为自己打完了这座碑,连向乡亲们告别一声也没来得及,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横在床前的青石碑上,马灯还在放着昏黄的光。灯座下压着厚厚的一大摞黄草纸,旁边的酒葫芦盛满了酒。村长捧起那摞草纸,突然触电般地惊叫起来:“怎么?这碑是给滚滚打的!”
众人看到,那摞黄草纸的最上一页用狼毫小楷工整地写道:“乡亲们,我走了,这碑是给滚滚打的,请立在村子垭口的古柏树下。”
从此,金银湾的垭口上有了两座烈士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