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喜欢动物,做梦都想养宠物。养过一对鹦鹉,结果一只拉稀,病死了;一只趁她打开笼门那一刻,飞走了。一死一逃,女儿都哭得稀里哗啦,悲恸欲绝。现在家里小玻璃缸里还有三条小金鱼,鱼们成天无所事事,在狭窄的空间,肤浅的深度里游来游去,等着喂食。水里的鱼根本无法满足女儿的欲望,她一边写着一本叫做《动物历险记》的儿童小说,一边缠着问我小时候有没有关系非同一般的动物伙伴,并要我讲讲这些动物的故事。
女儿这么一提醒,我想起了那只鸡,那只与我同龄的灰色老母鸡,全家都昵称它“灰鸡婆”。
在所有家禽中,灰鸡婆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与我一起度过了婴幼儿时期,童年,少年,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灰鸡婆才结束它那光辉漫长的一生。女儿告诉我,鸡一年相当于人十年,也就是说,灰鸡婆活了一百四十岁,可谓鸡界的罕见的大寿星了。
大我两岁半的哥哥出生的时候,正是家庭如日中天的时候,父亲在水库工作,母亲是赤脚医生。等我出生,家道开始没落。父母亲都由于时代和家庭背景原因,回到了生产队,做了农民,靠集体出工,挣工分养活一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一百天的时候,外婆家的母鸡孵出来一窝鸡崽,共十只,外婆就把那十只鸡崽放进一个笼子里,拎到我家来,说是给我的见面礼。外婆那人,与母亲一样,做事情,都能穿过眼前,深谋远虑,她的想法是,这些鸡崽与我一起成长,当我断奶的时候,鸡崽也长大了,可以下蛋,保证我在需要营养的成长岁月,不至于要啥没啥,不至于过于营养不良,影响长个。
我在茁壮成长,鸡崽也在茁壮成长。到我半岁断奶,鸡崽已经长到快两斤了,雄的趾高气扬,开始打鸣调情了,雌的会下蛋了。第一只下蛋的,就是灰鸡婆。灰鸡婆的初蛋很小,比鸽蛋大一点。下蛋后,灰鸡婆用它特有的兴奋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母亲。母亲十分高兴,三步并作两步,把那个带着灰鸡婆体温的蛋捡起来,握在手心。母亲取来一个小碗,在碗里盛了一掬水,将蛋打在碗里,蘸点盐,用筷子搅匀,然后在饭开后,将碗放进饭锅里。饭熟了,鸡蛋羹也熟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鸡蛋羹。后来母亲幸福地回忆说,那顿,小小的我吃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吃完后又哭又闹,缠着还要。
从那以后,每天我都能吃到一顿美味的鸡蛋羹。我在一天天长大,灰鸡婆也在一天天长大,下的蛋也一天比一天大。到我一岁多的时候,灰鸡婆已经长到四五斤重了,下的蛋与鸭蛋一样大。也是那群鸡中,块头最大,下蛋最大,最频繁的。那十只鸡,有三只还没长大就夭折了;长大后,有三只公鸡,四只母鸡。母鸡是要留下来的,因为母鸡下蛋;公鸡是不能留那么多的,一般留一只,用来打鸣和交配——因为公鸡不下蛋,还要浪费粮食,当家里来贵客,或者过年过节的时候,公鸡就有可能要无私奉献自己的肉体了。那时候没有手表、闹钟,判断时间完靠村里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有的人家,甚至一只公鸡都不留下,反正左邻右舍家里有公鸡。那时候,农村养鸡是散养,真正的走地鸡,清早放出去,天黑了自己回来。到了性成熟季节,公鸡追得母鸡满山遍野乱跑,逮着就交配,根本不分母鸡是自己家的,还是别人家的。
灰鸡婆肚子很争气,一天一个蛋,很少有落下的,比我们村生孩子最多的那个女人还厉害,那女人一生生了十多个儿女。我在家排行老三,妹妹小我五岁多。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灰鸡婆下的蛋,基本上是我一个人的专享,不用担心谁来跟我抢食。哥哥出生的时候,有肉吃,据父母说,一天保证半斤瘦肉,所以,小时候基础夯实了,后来哥哥长得牛高马大。我出生的时候,虽然家道没落,很难得吃到肉了,但有灰鸡婆勤快下蛋,也奠定了一点基础,也长到了一米六多,勉强可以给世人一个交代。到我四五岁的时候,外婆当年送的那批鸡,要么因为天灾,要么因为人祸,都死翘翘了,就灰鸡婆硕果仅存了。
天灾是鸡瘟。那年月,村里的鸡每年夏天都要发瘟,死掉一大批。人祸宰杀,尤其在过年过节,或者贵客临门的时候。母亲很好客,只要客人来了,没钱买鱼买肉,就杀鸡,特别是哥哥姐姐的同学——后来对我的同学也一样。宰哪只不宰哪只,母亲只有一个评判标准,那就是会不会下蛋。所以,灰鸡婆因为下蛋有功,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生死劫。
在我记忆中,家里养了很多鸡,很多都是灰鸡婆的子孙辈,是灰鸡婆孵出来的,或者灰鸡婆的女儿孵出来的——灰鸡婆的寿命比很多子孙都长。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但总有结束的时候。我三四岁,就只能偶尔吃到灰鸡婆的蛋了。那时候,鸡蛋要攒起来,拿到集市上卖,换回油盐酱醋,针线扣梳。这个时候的灰鸡婆,长得像一只鹅了,有七八斤重,下的蛋很大,鹅蛋一样,相当于其他鸡蛋的两三个大小;也下得很频密,几乎天天有。灰鸡婆的屁眼因为下多了蛋,十分宽大松驰。它下蛋,已经不费吹灰之力了,要下蛋了,匆匆赶往鸡窝,在那儿一蹲,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咯咯咯地报着喜,高高兴兴地觅食去了。每年的端午,中秋和生日,都有蛋吃。灰鸡婆的蛋大,谁生日谁吃灰鸡婆的蛋。但端午和中秋,因为我小,灰鸡婆的蛋就是我的,没得商量。六岁的时候,在村中心小学读书了。母亲说,灰鸡婆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照顾它,你的学费以后就靠它了。
记得那个时候的学费,一年级每学期两块钱,二年级三块钱,三年级四块钱,四年级五块钱,五年级六块钱——当时小学还没六年级。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责任,也是一股动力。我每天追着灰鸡婆,捉虫喂它,它一下蛋,我就把蛋从鸡窝捧出来,放到一个罐子里,储存起来,到一定数量了,就交给母亲拿到镇上卖。那个时候,鸡蛋买卖都按个数,不论斤两。一个鸡蛋五分钱。灰鸡婆下的蛋实在太大,在一堆鸡蛋中十分醒目。整个镇上,只有灰鸡婆的蛋是例外的,可以卖到一毛钱,相当于两个普通鸡蛋,但买卖双方都明白,其实灰鸡婆的蛋远不止两个普通鸡蛋大小。尽管顾客买时唠唠叨叨,讨价还价地说八分钱。但母亲不松口,顾客还是表面唠叨,内心高兴地将灰鸡婆的蛋买走了。
靠着灰鸡婆下的蛋,我顺利读完了五年小学。升初中那年暑假,灰鸡婆遭遇了不幸。它带着一群刚孵化出来的小鸡在马路边觅食,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不谙世事的小鸡,依旧三三两两地在马路上嬉戏。灰鸡婆急了,一边咯咯咯地叫唤着,一边扇动翅膀,拼命奔跑,把小鸡赶往路边避险。结果,灰鸡婆被拖拉机撞了,断了一条腿。灰鸡婆拖着那条断腿,回到家,我们才发现,它受伤了。
当天晚上,父母就如何处置灰鸡婆,吵了一架。父亲说,受这么重的伤,过两天肯定要死的,与其让它死了,不如明天宰了,吃个新鲜。母亲不同意,说灰鸡婆没伤到要害,会挺过去的。我哭了,坚决不同意杀了灰鸡婆。父亲拗不过,只得同意我和母亲的意见。当天晚上,我给母亲掌着煤油灯,把灰鸡婆从鸡笼里捉了出来,母亲给灰鸡婆擦了点紫药水,做了简单包扎。灰鸡婆没有辜负我和母亲的期望,几天后,它伤好了,可以四处走动了。只不过,留下了后遗症,那条腿瘸了,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很不雅观。值得庆幸的是,这并没有影响灰鸡婆生育,它仍然殷勤地下蛋,下的蛋依旧鹅蛋一样大小。
与人一样,动物都有生老病死,这种自然规律,谁都不可避免。灰鸡婆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被宰杀的命运。初二那年,灰鸡婆十四岁,也老态龙钟了,身上的毛开始掉,掉后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又可以长出来了,渐渐地体毛稀疏,皮肉清晰可见。那一年,年景不好,先是春末夏初的洪灾,后是夏末秋初的早灾,庄稼收成大打折扣,人都吃不饱,就更没有余粮来喂鸡鸭了。进入冬天,野外也没有虫子可找了。块头大,胃口大的灰鸡婆成了父亲的眼中钉——一只灰鸡婆要吃掉两三只鸡的粮食。偏偏由于年纪大了的缘故,灰鸡婆在那个冬天不下蛋了。从收割完庄稼那天开始,父亲就一直唠叨要把灰鸡婆宰掉,一家人饱餐一顿。母亲很是不舍,觉得数十年饲养的家禽中,灰鸡婆对家庭所做的贡献最大,也对灰鸡婆怀有侥幸,希望奇迹出现。母亲说,再等等吧,看看它还下不下蛋。
很快就到过年了,灰鸡婆并没有像母亲期待的那样下蛋,哪怕是偶尔一两个。母亲再没理由阻止父亲宰杀灰鸡婆。大年那天清早,父亲把我和母亲支出去磨豆腐。上午等我们回到家里,灰鸡婆已经被父亲宰了,毛也被拔光了。灰鸡婆静静地躺在砧板上,占据了满满的一砧板。灰鸡婆那只瘸了的腿想努力伸直,但仍然弯着。看着灰鸡婆肥胖的遗体,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灰鸡婆被肢解后,鸡肉炖了满满一锅。但那天,我的鼻子一直是酸的,闻不到鸡肉的香味。从下午开始,到晚上年夜饭之前,一只柴火灶就一直在炖灰鸡婆。家里穷,灰鸡婆很大,那个年夜饭,父母没有准备其他菜。那只灰鸡婆的肉,足足盛了四大菜碗——那时候,农村的菜碗很大,与水浒英雄聚义厅上盛肉的大碗一样大。
那次年夜饭,气氛很沉闷,全家迟迟没有动筷子。过年没有喜庆不行,母亲强颜欢笑,给四个孩子夹了鸡腿和鸡翅,我和妹妹是鸡腿,哥姐是鸡翅。在父母一再催促下,我们把鸡肉塞进嘴里。由于寿命实在太长,灰鸡婆的肉老化了,硬梆梆的,根本就嚼不动。那四碗鸡肉,基本上留在那儿,没有人动。每个人都往饭里倒了一些鸡汤,把饭匆匆吃了。
当然,那年岁,总有勇士,何况是鸡肉,一年难得吃上一回的鸡肉!初三初四,表兄弟过来拜年,每餐母亲都端出两碗鸡肉,就这样,那四碗鸡肉还是被吃掉了。
但那只灰鸡婆,一直在我记忆中,就像故乡的一位一起长大的童年伙伴,就像一位曾经同舟共济的亲人,构成我关于故乡回忆的一个重要部分,让我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依然清晰地将它想起。
泪眼朦胧中,那只肥硕的灰鸡婆,正在一瘸一瘸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