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似水不曾休,芦苇无心亦白头。”
小区对面,有个荒废的小山坡。坡上的芦苇,静静地生长,静静地荣枯。
这里地处热水坑社区,原来是开发过温泉游泳馆的,生意一度火爆。后来此地被征收,泳馆拆除,便荒废下来,一搁若干年,一任杂草丛生。只有那条氤氲着热气轻烟的温泉从坡下的小溪沟淙淙流过,不知疲倦。
大概因为温泉的缘故,山坡下的草草木木,似乎就从没茂盛过。倒是山坡上这一大片野生的芦苇,不服气似的,每年的隆冬时节,就会从寒风中箭一般射出来,像天空的一尾尾拂尘,又像大地的一副窗帘。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得地自成丛,那因种植功。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芦苇的诗,不知古人咏过多少,不知今人又咏过多少。从《诗经·蒹葭》,到达摩一苇渡江的传说,芦苇应该是自古以来最具有特定古典意象、意蕴、意味、意境的植物之一。那柔若无骨又柔韧坚挺的样子,总是惹人爱怜。
每年的这个时节,天气晴好时,我都会散着步,一个人爬上小山坡去看芦苇,围着芦苇丛转过来,转过去。它们似乎也认得我,熟人似的时不时点点头,邀请我跟它们一起消受天地间的淡然,清悠,枯寂。这样的时刻,转着转着,眼底心底就只剩下一个枯字。枯山,枯树,枯草,枯色,再加一个枯人。
应该没有人会喜欢枯的东西吧。可是我却喜欢。譬如古人绘画艺术里枯山瘦水的意境,譬如古诗词里“枯藤老树昏鸦”的意境,譬如自然界中的枯荷、枯芦、枯竹……还喜欢用枯的材料鼓捣插花,寻几支造型不错的枯荷枯蓬带回家插在陶罐里,自我陶醉于那种“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心灵沐洗。这些枯的东西,冷、淡、清、寂,如同禅意一样,可意会,不可言传。比起热闹的繁花盛景,更有一种谦卑安静的美,一种朴素平淡的美,一种沧桑历尽的美,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杜甫有《蒹葭》诗曰:“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现在想想,这种喜欢,或许更像一种心疼,或怜悯,或惆怅罢?
因为人类,总自以为是,却又脆弱渺小不堪蹉跎。
因为大地,总沉默不语,却永远博大宽容意气风发。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木如此轮回。荣枯,就是大地的语言。
太阳暖暖晒着,眯着眼坐在芦苇丛边,慵懒,惬意。想起有一年,从山上剪了好几支长长的穗子又青又饱满的芦苇扛回家,插在一米多高的大花瓶里。花瓶上刚好是芦苇荡带一轮圆月的图画,那意境特别契合。过些时日,芦苇干了,那芦穗一下成熟炸裂开来,整个白头翁,似天女散花,白絮毛一团团一坨坨,像一朵朵小伞,飘得屋里到处都是,害我收拾了好几天。
阳光下芦苇的剪影瘦瘦长长。
阳光下我的倒影瘦瘦长长。
分不清,芦苇是我?我是芦苇?
思想家帕斯卡有句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 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
芦苇居然因为一句名言而百世流芳,与人类心有戚戚,生息相通。
可是,这脆弱的芦苇,枯了又如何,它可以春风吹又生啊。
而人之一世,枯便枯了,脆弱得不如一根芦苇……
冬日的枯,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禅示,是荒寒里的人生百味。
白居易曾借芦苇寄诗曰:“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万事坐成空。此生飘荡何时定,一缕鸿毛天地中。”想我们自己,即便不至飘荡不定,终究,谁又不是天地中一缕鸿毛呢?!
马太福音说:我每每看见人真是虚心谦卑的时候,我就不禁想到压伤的芦苇它不折断,将残的灯火它不吹灭这一教示。
压伤的芦苇它不折断。谦卑的人生他不茫然。
冬天的芦苇,这将残的灯火它不吹灭,不吹灭大地上长出的思想。
起风了。天渐渐暗下来。我裹了裹大衣,挥挥手,亲爱的芦苇,明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