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板凳
以前乡下,家家有一张懒板凳,六尺来长,一尺来高,一尺二宽,摆在火坑屋的亮窗下或靠前门板壁一侧。只所以叫懒板凳,是因为它叉着四只腿,又笨又重,大模是样地蹲着,很少有被挪动的时候,哪天若被挪动,肯定有点像咸鱼翻身。母亲说,睡懒板凳会变成懒人。可我见到的懒人多是一家之主和族里的长辈。懒,需要一定年龄和资历,年少是不许睡懒板凳的,怕养成懒惰的习惯。
我家懒板凳是老梨木做的,已经黢黑,文绉的说法叫包浆,包浆是岁月烟火的濡染,一般人很难分出什么树种,据说已经传了几代人,可以肯定,太爷睡过,爷爷睡过。父亲睡过是不用怀疑的事实,因为父亲几乎每个夏天霸着这张懒板凳,但父亲一点不懒,他每天下地回来累得腰酸背痛,往懒板凳上一躺,便鼾声如雷。父亲躺在懒板凳上的时候,家里人是不准打扰的,特别是母亲,一见我们吵闹,就会驱赶我们:去去去,到外面玩去,别吵醒你爹。
自然,我们也是喜欢懒板凳的。父母出工去了,懒板凳便是我们的天地,我和兄弟一人霸占一头,相互蹬腿踢脚,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身上总盖着一件衣,我们看见父亲靠着椅子,打着呼噜,嘴角流着涎水。这时候,我们像做了错事,兄弟过去把父亲搡醒,然后我们就跑出去了。
父亲老后,腰板硬朗,他不习惯坐沙发,说坐久了腰痛。他一直生活在乡下,习惯了那种简朴的乡村生活。
坐桶
老家火坑前,大都摆着一只坐桶,有点像太师椅。只所以叫坐桶,因为是箍桶匠做的,用来当坐椅,看着简陋,样子古怪,却好坐,特别是冬天,腰背上格外暖和。
坐桶大多是杉木做的,后背向上撇着,两边有护板,便于仰靠,又叫围桶。坐桶里垫着一块圆褥子,坐桶下挖了一个洞,那是猫藏的地方。坐桶摆放在火坑屋的角落,避免风吹烟熏,又不挡道,故而坐桶里坐的大都是长者。长者为尊,坐在那里像一尊活菩萨。家里来了上年岁的老人或者辈分高的人,被礼让到坐桶里。
爷爷过世早,家里坐桶是奶奶的专用宝座,就像懒板凳是父亲的专利。奶奶抽烟,一根四尺长的旱烟袋,黄铜的烟嘴锅儿,金色呈亮,竹烟杆上吊着一个黄色的麂皮荷包,里面塞着烟丝。奶奶往烟锅里填了烟,不用低头弯腰,直接把烟袋往火坑里一伸,叭哒叭哒,烟就着了。奶奶不抽烟的时候,老麻猫瞅准机会从坐桶下窜出来,轻捷地跳进奶奶的怀里。奶奶抱着老猫打瞌睡,猫这时候装得像孙子。冬天里,猫蹲在奶奶的脚间烤火,还不时用猫爪擦洗着脸,奶奶说我,你比老麻猫还不如。小时候,我的脸经常弄得像花猫,奶奶最不待见,把我比猫。
家里来了客人,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屁孩。奶奶见了,恭恭敬敬把他请到坐桶里,还递上烟袋。小男孩不抽烟,叫奶奶老姐。奶奶说,叫不得,叫不得,怕雷打。奶奶把我拉着给他磕头,我转身跑了。小男孩走后,我问奶奶,您怎么那么怕他呢?奶奶说,他是活祖宗,你得叫人家太公。
火坑
火坑是家的中心,一家人团聚这里。家里有灶屋,平时很少用。火坑屋就不一样,可以烤火弄饭烧茶,客人来了不至于凉在一边,乡谚说,一打墙两方便。
火坑在正屋一角,方圆两种,圆的像圆月,用青砖嵌砌,象征着一家人团团圆圆,日子过得圆圆满满。方的用四块青条石垒成,一块衔着一块,叫鲢鱼咬尾,或叫流星赶月,象征着为人处世方方正正,一家人平平安安。
火坑里支着撑架,是火坑的圆点。如果说房屋是一个大写的口字,火坑则是一个小口字,一个不折不扣的回字了。回,回家,不管你走多远,家永远是你温暖的港湾,是你牵挂的地方。家,永远等着你回来!
火坑里烧柴,一年四季烟火不断。出门前,烧着的柴得焐严,回家后扒开,仍然余烬未灭。于是,拢了一些柴草,取了吹火筒,噗噗噗,火苗腾地窜起来,便可以升火做饭。饭熟菜香,主人站在门口对着屋外的山湾喊几声,不一会,一家人陆续回屋,火坑边充满了欢乐和笑声。
平日,火坑里煨着一罐老茶,或老木叶或果茶,老木叶是夏天里采摘的老茶叶,用水淖了晒干,煨茶的时候抓一撮,丢进瓦罐里在火坑里久煨,茶汤酽酽的,极香解乏,满口生津。果茶是茶树的果子,成熟后摘下,沸水稍淖,晒干备用。果茶的汤色更加醇厚,上面还滚动着油珠。山里人喝惯了这种老茶,细茶是用来待客的,清明时采摘,一枪一旗,开水一泡,清水寡淡,山里人有时候也讲面子。
火坑有很多规矩,烧柴的方向不随便坐人,火钳不能乱动,吹火筒不可乱吹,撑架上不能踏脚,火坑边不许吹口哨讲脏话……一年四季只有大年三十晚上可以挪动撑架,撑架被父亲提上了岸,火坑里烧一棵老树蔸,烧得红红旺旺,象征着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
炕架
在火坑上方一人高的地方,吊着一个黑乎乎的木架,这是炕架。炕架,无外乎是借助火坑的烟火来熏东西。山里空气湿润,可以防止东西霉变。
母亲从山里扯回了木耳,用竹箕放在炕架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说道:哦,已经熏得喷香了。
红薯、花生、瓜子、花椒什么的,装在竹篓里,搁在炕架上,食取方便。
炕架上熏得最多的是腊肉。每年腊月,家家户户杀了年猪,一块块劈柴样的腊肉经过腌制,然后挂在炕架上,熏得金黄,烟火中就有了生活的芳香。
炕架很简单,上下两层,杉木做成的架子轻巧,不容易变形。炕架吊在楼枕木上,不容易招惹老鼠。有一年,母亲留的一包花生种被我搭板凳悄悄偷吃了,母亲说,炕架上有了老鼠。父亲说,哪里会有老鼠嘛?母亲看着我,说道,有呢。父亲终于明白了,那只偷嘴的老鼠就是我。父亲取下放在炕架上的“家法”——一根竹条子,就要动手打我。母亲说,算了,开春去嘎嘎家讨些种来。嘎嘎,就是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