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植是个好地方，地是刮金板，山是万宝山，树是摇钱树，人是活神仙。”桑植民歌又唱：“恋郎就恋就恋胡子郎，胡子上面有蜜糖，去年六月打个啵儿哎，今年六月还在香哟”……
一
周末，老孙打电话，邀请我上高山取蜜。我匆匆吃过早餐后，随他到水库后山开始了取蜜之旅。双泉水库风景优美，森林茂密，山上花开花落，惹得一群小蜜蜂忙碌不停。到了取蜜点，老孙戴好了取蜜衣，取一块蜜板，说：“看，糖都溢满边角，好香。”老孙取蜜，动作快捷，两刀子削下糖块，放进摇蜜机，初糖出炉，再过过滤，蜂蜜成了产品。
“我一看到花，便浑身发抖！”老孙说。老孙是张家界有名的养蜂大户，他有二十多年的养蜂生涯，经验丰富。“但我失败过五次。第一次冻死了五箱蜂，第二次被狗熊糟蹋了十大箱，第三次遇到瘟病，四百桶蜂死伤过半。第四次蜂群大逃跑，集体出走半个坡，亏本二十万。最后一次我拖几十箱蜂，投放到永定一个大森林，遭到土蜂袭击，损失惨重，蜜蜂全死了，我流泪采野花葬它们……苦啊！”老孙的故事：我痛，但我快乐着。不久，他成功找到一处蜜源。那次他走进江西深山，正值初冬，却是桂花流蜜的好时节。大雪封路，他临时搭帐篷，守在桂花树旁，夜里冻得直发抖。第二天放了晴，太阳出来，蜜蜂出来，在桂花间飞舞。他成功了，赚到了他人生中最珍贵的一桶冬桂蜜，足足八十斤！但就在山上，他不小心摔断了腿……至今腿上还有伤痕。
“这算什么痛？我患类风湿，被折磨得像个鬼。遇到变天，关节肿胀得厉害，痛得牙打颤，汗直滴……我就喜欢被蜜蜂蛰。美！”老锡是我的一个蜜友，住深山，腿脚不灵便，无妻儿。一生养蜂讨生活。养蜂的那套经，他逢人就讲。但疾病总缠绕他、为难他、折磨他。每到发病，痛得冒汗，他只能挥舞发抖的双手，大叫大喊：“天啊，把我收走吧！”可别人一问，你倒下了，谁管你的那群蜂？他立即停止呼喊，摸脑袋反问：真的，我腿一伸，那群蜂还活得成？活不成！我死不得！老锡咬着牙挺住剧痛，就这样坚强地活着。
“快，快，蛰我一箭。”太阳下，一群小蜜蜂围绕老锡的身体蛰，一箭，一箭，又一箭，老锡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他与蜂牵手一次千年美丽的约会。蜜蜂乖巧地依伏在主人黝黑的胴体上。老锡眯眼尽享受幸福时光。老锡唱：“六月膀子溜溜光，蜂吐獠牙吻腮帮。挨挨擦擦蛰一箭，好疼好痒好新鲜！”这时，厨房里忽然钻出一个貌美的阿妹，朝他吼：“死鬼，找蜂子蛰你，有病哩？！”老锡笑：“蜜蜂挨挨擦擦蛰箭，真帮我治病呢。风湿好了，好更多干活！”
“我一天到晚满山跑，连摔跟头都带蜜蜂香！”养蜂女朱桂乾，在金藏高山一干就十年。十年中，她学会识花、放桶、喂蜂、赶蜜，学会找蜜源、杀毒蜂、赶害虫，还学会喂养蜂王，网上销售，办养蜂产业园，生意惹人羡慕。可没少吃苦，逢取蜜季节，赶天晴日，每天只休息几个小时。她不停歇，比蜜蜂还勤快，一个村庄一个村庄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跑，照顾一大群建档立卡贫困户的蜜蜂。身子骨虚弱，摔跤是常有的事。丈夫心疼她，找人取蜂蜜，她不干，争辩说：“蜜蜂多灵性，陌生人袭扰她们的老巢，飞跑了谁管？”她取蜜依照三不取传统，即落雨不取，大白天不取，蜜蜂无食源不取。朱桂乾伺候蜜蜂的故事，包含人与蜂，蜂与山，天与人和谐相处的道理。
二
小蜜蜂，飞来飞去。
大事业，长势喜人。
张家界是世界旅游目的地，境内风光旖旎，山清水秀。森林密布，百花盛开，蜜源丰富，是蜜蜂快乐的生长地。加上张家界山里人勤劳务实，甜蜜事业如日中天。张家界有养蜂习俗。家家户户爱养蜂，每到阳春三月，蜜蜂分桶出游，寻找新的筑巢地。蜂群一出窝，一双双眼睛如发现了黄金：“蜂跑溜喽！赶啊！”这边喊，那边应，“蜂儿落，蜂儿落，落入我家筑新窝，蜜蜜满桶桶，蜂王一窝窝。落！落！落！”等到收蜜日，天刚亮，群众结伴往收蜜者屋里跑，尝新蜜，山寨叫“奔大胡”。民谣唱：“要想蜜蜜干，就往桶边站。”蜂蜜乃大自然馈赠，大伙同享，是规矩。收蜜者往往慷慨大方，搬出饼饼糖，高喊：“要逮蜜，拢边喽！抢！”众人一哄而上，抢到了一块蜜，一哄而散。吃相很粗俗，满嘴流蜜。但取蜜总会在蜂桶里留几茬。“应愁百卉花尽时，最恨烧烟取蜡翁。”竭泽而渔，违反自然规律，对于不顾蜜蜂生存之道，“烧烟取蜡”“赶蜂毁桶”的行为，遭人摈弃。
桑植民歌唱：“一碗蜜一碗油，惹得神仙走一走。”张家界植被丰满，鸟语花香，给蜜蜂留下宝贵的原料。金银花、槐花、油菜花、茶花，桃花、梨花……蜜蜂帮人类建设美丽家园，活出了珍贵的气节。它们不为自己，专为他人。它们勤劳务实，不畏艰辛。它们团结努力，不求回报。它们爱护家园，保护环境。他们生命虽然短暂，但他们播撒仁爱，携带生命的高度，焕发团结的歌唱。“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蜜蜂的品德培育了贵气的养蜂人。往往，一个人的贵气取决于他的思想。养蜂人的贵气，在于他们是一群来自生活最底层的山里人，他们伺候蜜蜂，陶冶性情，天性善良，揣一颗爱恋的心。大山里，他们结伴同行，齐抗风和雨。他们相处和谐，平易近人，遇事不急躁，干事不推诿，共事不漂浮；你有难，他就帮；你有乐，他分享。与人为善，歌唱养蜂人心灵的贵气。他们不吹牛，不虚伪，不弄虚作假，厚道，本分，淳朴，诚实守信是养蜂人品格的贵气。他们养蜂，遇到狗熊偷蜜，野猴盗桶，牛羊捣乱，蜂王逃逸，都能一笑泯恩仇，与之为善，禅透一种大彻大悟的生存哲学。他们与大山为伍，与蜂为邻，与人为伴，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居爱和睦，共事讲诚信，共乐谋融洽，共存求进步。精诚团结是养蜂人友爱的贵气，他们高贵的灵魂繁荣了一个大产业，和谐美丽乡村，唤起团结的歌声，丰美了每一个日子。
“但得蜜成甘众口，一身虽苦又何妨？”我认识一大群桑植老家的养蜂人，他们都来自山野。有的身体残疾，却藏一股拼搏劲；有的愿当“野猫腿”，坚强逆行守山蜂。有的两口子养蜂，还带动一大群贫困户脱贫。他们聪慧灵巧，接地气。没有邂逅他们前，我对蜂蜜产业有偏见。总认为，一群野蜜蜂，在大山里飞来飞去，渺小的像一滴鸟屎。却不曾料到，小小石头打破大水缸。一只只勤劳务实的蜜蜂，却能拉动一个大产业的火车，跟紧时代号角，轰隆隆滚滚向前。前几年，好友老田邀我吃蜂糖酒，当面做活广告：桑植养蜂协会有成员单位58个，会员400多人。全县蜜蜂饲养量8万多箱，产值达1.5亿元。我大吃一惊。小小蜜蜂竟蕴藏着如此大的能量？深山采访，我惊叹蜜蜂产业的博大精深。数蜜糖品种，有治病救人的“药王蜜”，有贡品之花“冬桂糖”，有历史悠久的“百花蜜”，有耐人寻味的“板栗花蜜”，有可口香甜的“刺槐饼”，有营养丰富的“荔枝蜜”，有品质高贵的“底把香”，有闻起来甜、吃起来涩的“苦楝片”，还有传奇色彩浓郁的“红军蜜”。
“红军蜜”主产区扎根于桑植龙潭坪、八大公山一带，当年红军到桑植老区打游击，群众帮助红军战士送军粮，补衣裳，有着深厚的鱼水情。红军战士也曾利用山区优势建立养蜂基地，带动群众养蜂。长征时将满山坡蜂蜜赠送给群众。为纪念红军的功德，群众取名“红军蜜”。
你看，九十多年过去了，“红军蜜”年年飘香，红军传授的养蜂技艺代代不衰，是他们在沃野中撒下了神奇的种子。
你看，蜂的韵致，蜜的诗华，在黎明，燃烧起遍地花朵……桑植蜂蜜，身名鹊起，先后获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接连参加国际会展，好评如潮。蜂蜜产业，枝叶茂盛，一大批一大批群众，穿梭绿水青山间，依托蜜蜂，精准脱贫，致富一方。
你看，从二零一八年以来，桑植举办了197期养蜂技术培训班，参训18087人，包含贫困对象15050人，全县发展蜜蜂产业新型经营主体280个。涌现了孙立新、覃政兰、田其龙、杜江、李伊平、肖金梅等数十个养蜂大户，年均收入二十多万元，经营大户刘凯歌年营业额千余万元。龙潭坪镇残疾人覃正兰，苦守红军村，燃烧希望，产业之路宽广。建基地，勤养蜂，扶持全县276户残疾人精准脱贫。
三
风情独美的桑植，胡子郎多如牛毛。
胡子郎，小人物，撑风雨，迎彩虹。
他们的人性闪烁光芒，他们的故事甜如蜜缸。
今年九月的一天，我和老田踏上寻找“胡子郎”的征程。我想赶上“中国农民第三个丰收节”，拜访“胡子郎”，给养蜂人建档画像。老王，是我们的第一个对象，他躲在芙蓉桥白族乡的一个小山寨。我们进门时，老王正和记者交流，几个外地游客也等着买他的蜂糖。老王40多岁，胡子满脸，洋溢着生命的张力。漂亮的妻子笑眯眯说，老王心肠好，爱助人为乐，他帮助寨里十六户贫困人家养蜂，从不拿劳务费。老田说，你像蜜蜂一样围他转，只羡慕老王心肠热？老王是北京人，研究生学历，自与妻子相恋后，被美丽的张家界勾了魂，乐当胡子郎。“他呀，养蜂手艺绝，他能找到七芦蜂的老巢，一把火烧死害人精。”妻子说，老王还常用瘦肉诱惑大毒蜂出巢，捕杀他们，毫不费劲。蜜蜂懂感恩，有时几只小蜜蜂伏到老王的胡子上，撒娇！赶都赶不跑！难怪桑植民谣唱：恋郎就恋就恋胡子郎，胡子上面有蜜糖，去年六月打个啵儿哎，今年六月还在香哟……
中午，我们驱车到龙潭坪乡，找小覃。小覃当胡子郎有些岁月了，他因车祸左腿安上了假肢，起早贪黑比谁都勤劳。他养了186桶蜂，土坎上，岩壁下，树林边，屋场旁，到处都是养蜂战场。他，晴天哼《恋郎就恋胡子郎》的山歌，雨天吼《花棉絮裹蜂糖》的野调，盼望爱情早点敲门。他热爱生活，敢担当的故事远远传出山寨，一位恩施姑娘慕名而来，主动帮他照看蜂场。取蜜的秋天，成了夫妻。岁月中，夫妻俩收获着满山的蜂蜜，也收获了爱情的结晶。
夜晚，我们住五道水的小旅馆。探访了另一个胡子郎。这个胡子郎，姓袁，是山歌精。他七十多岁，胡子花白花白，有些仙风道骨。他养蜂五十年，取蜜五十年，卖蜜五十年，唱歌五十年，唱得嘴巴比蜜甜，被群众称为“卖蜜糖的山歌精”。他卖蜜时总爱唱山歌，往往自作自唱，随口便来，开口就唱。我们正想登门拜访他，没想到他和老伴来了住处看我们。提两瓶蜂蜜，隔老远，他粗野的嗓音就破空飘荡：“妹丫头你莫走，唱首歌歌儿把你留……”我激活灵感，也跟着吼：“哥哥哥哥我不走，妹妹陪你到白头……”
我们靠歌声接头，靠歌声引路，靠歌声续缘，寻找这些热爱生命、天生快乐、人性闪光的“胡子郎”，你说，谁还想走？
蜜蜂惹倒胡子郎，谁还想走？
青山秀水乖蜂蜜，谁还想走？
绿水青山，金山银山。我们——胡子郎，永远酿就甜美的——献给祖国大地的蜜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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