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中国,各种风味小吃,咸蛋应该可以榜上有名了。估计没有人不喜欢吃咸蛋,尤其是剥开蛋壳,掰开蛋白后,呈现在眼前的那红旗一样鲜红、不断流油的咸蛋黄。
于我而言,喜欢吃咸蛋,除了咸蛋那种难以形容的,与众不同的美味,更是一种难以忘却的情怀,跟遥远故乡的人、事、情联结在一起的,难以割舍。岁月就是这样无情,留也留不住,有些人,已经作古,他们的音容笑貌也在记忆中日渐模糊。
咸蛋黄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之一。每次出差在外,在酒店用早餐,一个人要夹五六片切开成瓣的咸蛋。为避人耳目,不落下饕餮之名,往往分两三次,吃完了再去夹。酒店里,一个咸蛋切成了两半。五六片咸蛋,就是三个完整的鸭蛋了,吃完后,丝毫不感觉到多。但在家偶尔吃咸蛋,却是有节制,一般一次一个,给也爱吃咸蛋的小朋友树一个标准。
小时候爱吃咸蛋但不常有,越是珍惜的越值得怀念。在我的记忆中,从童年记事起到出远门去长沙读书,这段时间吃过的咸蛋,加起来不超过20个,基本上每个咸蛋都留下了当时的记忆,十分深刻。
第一次吃咸蛋是在七岁那年。记得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肚子疼,掌着带罩的煤油灯上厕所,返回路上失手把煤油灯掉地上打碎了。那煤油灯是家里最好的一个,父亲刚从镇上供销社买回,用上还不到半个月,父亲一急,不由分说地抽了我一耳光,还气势汹汹地训斥:“上个茅厕,白天不上,硬要拖到晚上!”上厕所这种事情,来了憋不住,半点不由人。我觉得很委屈,摸着火辣辣的脸,也生气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时候,我已经会用绝食来表达委屈和不满,一连两餐都没有吃饭。直到第二天晚上,母亲再次专门为我端来白花花的米饭,上面还放着一个大咸蛋,我才破泣为笑,肚里淤积的怨气烟消云散——尽管委屈还在。
这是我第一次吃咸蛋。拿在手里,蛋还温热着,剥开来,四处都飘散着蛋香。蛋白很软很咸很下饭,舔一下就可以吞一大口饭;蛋黄红红的,起着沙,流着油,用筷尖撮一点放进嘴里,味道美极了。与蛋白的咸相映成趣,蛋黄不咸,就像流沙,一粒粒的,看得清清楚楚。当然,那种沙,不是沙砾的味道。食物成沙,很多情况下,是熟透了的象征,美味的标志,例如西瓜。咸蛋黄的沙与西瓜的沙,一咸,一甜,代表了两种沙味的极致,两者相映成趣,异曲同工。
在那个美味咸蛋的怂恿下,那餐我连扒三碗米饭,把小肚皮撑得滚瓜溜圆,就像一个大西瓜。那顿饭吃完,那个咸蛋还剩下一半,留到了第二餐——不是咸蛋不好吃,而是舍不得吃。到现在,母亲说起我小时候的事,就把这件事搬出来作为例子,说我从小就好东西舍不得,要留下来,不一次吃尽;她说我有好菜了,夹在碗里,即使看着不吃,也能下饭。这是真的,不知道这种本领和经历,你有没有,我们那一代人是有的。
那年,为躲避计划生育,我们离开家乡,父母靠打短工为生。兄弟姐妹四个,还没长开,花销不多,年轻的父母完全有能力抚养我们。母亲在镇上买了十多个鸭蛋,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做成了咸蛋,我是看到母亲做的。母亲从房东家借来一个大瓦钵,往瓦钵里铺了一半稻草灰,然后放水,水快到钵沿了,然后倒进半包盐,把手伸进去,把灰搅拌了片刻,一切就绪,母亲把鸭蛋埋进了泥灰里。给我吃的那个,是那批咸蛋中的第一个。母亲也烧了一堆艾叶,将灰洒了进去。母亲说用艾叶灰咸蛋,对身体更好,味道更香。做咸蛋,一般用鸭蛋。但母亲也用鸡蛋做过,我觉得味道差不多。
咸蛋味道好,保鲜,哪怕是夏天,都不轻易变质腐败。那年月,在自己家里吃个咸蛋,太不容易了,往往要生日、端午、中秋或者过年之后元宵之前。过生日,不是人人有份,谁过生日谁吃咸蛋;一个咸蛋,你喜欢谁,就给谁分点。我的人缘不错,姐和妹的生日,我都能分到一点;当然,我生日了,也给他们分点。哥的生日,他从来不跟人分咸蛋。端午和中秋,有可能每个小孩都有一个,奶奶一个,父母共一个。过完年,亲戚来拜年,可能有一道菜是咸蛋,约两三个的样子,一个咸蛋被切成四片,一字儿摆在碗中间,流着油,闪着红色,散发着令人垂涎的光芒,但没人轻易动筷,因为珍贵。
有两个亲戚,让我吃到的咸蛋最多。一个是外婆,一个是大姑。那时候外婆六七十岁,勤快健康,一个人吃住,养鸡养鸭,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外婆喜欢把鸡鸭下的蛋储藏起来,留给我们。不让蛋变质的最好办法,就是做咸蛋。到外婆家,经常可以吃到咸蛋,吃完后还能带两三个回来。大姑嫁在离家只有两三里路的地方。大姑家屋后是潺潺流过的小河,屋前是一大片开阔的池塘,很适合养鸭。记忆中,大姑家啥时候都养了一大群鸭,那群鸭下了很多蛋。大姑经常做咸蛋。那时候,干农活,亲戚爱互帮互助,传口信要小孩跑腿。哥姐不愿去,这个任务就落在我头上。我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做信使,把话传到,回来的时候,大姑给我煮了一个咸蛋揣在兜里。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了,把咸蛋剥了,边走边吃。进自己村庄前,咸蛋就吃完了,把嘴巴也抹干净了,看不到一点吃过蛋的痕迹——这好处不能让哥姐知道了,他们知道了,我的机会就少了。尝到了报信的好处,每次我都自告奋勇。当然,不是每次传信都被奖励咸蛋,但三五次总有那么一回。就是那么一回,成为我心甘情愿做信使的强大动力。现在,大姑父和外婆已经去另一个世界多年了,大姑也成为一根在风中摇曳的烛火,病危过好几次了。
初二了,是在学校住读,一周跑回家拿一次菜。那菜,全是腌菜,千篇一律,不是腌萝卜就是腌豆角和腌辣椒,用油炒一下,用罐头瓶子装好带上。运气好,放几块油渣或者火焙鱼。一瓶腌菜要吃一周。平时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家里偶尔有多余的蛋了,母亲做成咸蛋,让我们离家返校的时候带上一两个。即使上初二了,我一个咸蛋能下三餐饭,其他什么菜也不用。
因为是最小的儿子,父母似乎格外溺爱我一点。印象中,母亲给我准备的咸蛋次数要比哥姐多一些,有时候我有,他们没有——当然,更多的时候,母亲是一视同仁的。对我偏爱,母亲有自己的解释,她说哥姐出生的时候,家境是最好的时候,他们最初的成长阶段不缺营养;我生下来的时候,家道逐渐没落,从小就营养不良,所以,尽可能地偏袒和补偿。
也许,这既是实情,也是一种偏爱。子女一多,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做父母的很难一碗水端平。在父母那儿,我确实得到了更多的关爱,就像那个咸蛋,一样泡在盐水里,蛋白的咸和蛋黄的咸不一样。
做咸蛋工序简单,小时候看母亲做过一回,那原料、工艺、程序就记下了,不像其他地方小吃,一不小心就失传了。估计很少有像咸蛋这样做起来简单,吃起来美味的风味小吃了。
近的河北白洋淀的咸蛋,远的广西北海的烤鸭蛋和高邮的咸蛋,都是咸蛋中的极品,味道让人念念不忘。用心地品尝过很多地方的咸蛋,觉得小时候的咸蛋最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