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是一对红军夫妇留在若尔盖草原的女儿。
她母亲黄清秋是红军女儿队出身,1935年11月长征开始前,在湖南省桑植县被编入红六军团卫生队当护理员。她父亲易长生是红十团先遣连连长。1936年早春,贺龙、任弼时带领红二、六军团进入贵州,在毕节县城休整二十多天,得到当地百姓的支持,军备物资得到补充,红军将士们的体力得以恢复,战斗力越来越强。黄清秋和易长生因此有了短暂的团聚,怀下了这个孩子。怀了三个月的时候,这对年轻夫妻还见过一面,她把怀孕的事儿告诉了丈夫。易长生把将为人父的喜悦埋在心里,不无忧虑地说:“孩子,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红二、六军团由黔入滇打了好几次恶仗,他们两口子在云南境内失去联系。渡过金沙江,在哈巴雪山下的那次战斗中,红军发起的冲锋和滇军马队的反冲锋相互交织。红军后卫连的战士掩护伤员往半山腰冲去,这时从山崖下突然窜出一股匪徒,红军卫生队的战士被冲散。这伙人发出淫邪的浪笑,把黄清秋逼到悬崖边,她情急之下跳进崖下的河流。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隐约中,她听见一阵叮当作响的鼓乐声和婉转悠扬的诵经声。睁开双眼,她正躺在青稞穗子铺就的草堆上,身子被一件酱红色僧袍包裹着。简陋的房子没有其它陈设,只在墙角叠放着她的军服,被谁洗得干干净净。这时,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侣走到门口对她施礼。她从草铺子上跳起来,向来者发出一连串追问:
“我怎么会躺在喇嘛庙里?你看见红军往哪个方向走了?你见过一个瘦高个儿红军来找过我吗?他叫易长生,是我的丈夫。”
是啊,黄清秋有太多的疑惑。那位面容和善的喇嘛一个劲儿摇头,说的话连一个词儿也听不懂。后来,进来一个懂汉语的年轻喇嘛,让她明白了所处的环境以及红军的去向。过了几天,她的身体有所恢复,便决定离开哈巴雪山下这位好心的喇嘛,去寻找向北开拔的大部队。她走过川滇边界的河谷地带,进入若尔盖草原。
一天清早,黄清秋隐隐听到草原上传来持续不断的枪炮声,她意识到是红军在狙击尾追的敌军。这些年,她见惯了战争的惨烈,战场上,生与死不过瞬间之事。身为易长生的妻子,她想知道,丈夫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她一一搜寻着那些血肉模糊、四肢不全的尸身,没发现丈夫的影子,这意味着他还活着。黄清秋站在飘逝着战火余烬的阵地上,悲喜交加——为这些血洒疆场、舍身取义的烈士而悲,为丈夫继续战斗在红军序列而喜。哦,易长生就在山那边的红军队伍中,这是她继续前行的力量源泉。黄清秋没走多远,一阵高原风几乎把她吹倒,她的身子骨太虚弱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划过心底,她预感到腹中的孩子要早产了,赶忙脱下哈巴雪山那位喇嘛送给她的藏袍,把它平平整整铺在草地上,然后躺在上面无助地望着蓝天。片刻,一声婴儿的啼哭穿透长空。她掏出藏刀割断脐带,瞄了一眼那个瘦小的肉体,知道生的是女孩儿,再看看那粉嫩的小脸蛋,女儿两眼间长着一粒亮晶晶的眉心痣,哦,这是民间俗称的“观音痣”啊,预示着福气和好运。而且,三个月前,她和丈夫说好了,如孩子生下来,一定是观音娘娘送来的,名儿就叫观音吧!
“是啊……观音……真是恰如其分的好名字。”
黄清秋拿刀的手缓缓松开,嘴巴微微张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叫了声:“长生……易长生……你要把观音接回去啊!”
观音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新奇和狐疑,如歌的哭声向莽原弥漫。黄清秋睁开微亮的眸子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她看见一杆猎枪的红须子在草丛中飘荡,哦,女儿这下有救了。忽然,她的头颅倒入草丛中,闭上双眼不再醒来。
观音被一位藏族猎人收养,带到一个叫“卓克岐”的小地方。养父叫丹增旺巴,母亲叫仁央,上面有一对比她大一岁的双胞胎姐姐白玛和索娜。大人给她取了个藏人的名字“仓兰拉姆”,她打小说藏话,穿藏装,14岁以前,她从没觉得她和其他藏人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年夏天,母亲仁央的病情已经很重了,昏迷几天后突然醒过来,也许这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她把仓兰拉姆叫到床前,气息微弱的说她本是丹增旺巴从草原上捡来的汉家女儿,母亲是一位掉队的红军,生她后死在若尔盖草原。他曾经说过,当时,他听见她开始叫什么“观音”,临终之际一直在叫一个“易长生”的人名,估计这人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父亲……丹增旺巴是个行走四方的猎人,他听得懂汉话。观音望着神色肃穆的仁央,懂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善良的仁央在三个女儿的哀嚎中离开了人世,她的丧事经喇嘛们念经超度后,将尸体送往草原中央的土丘。一连三天,仓兰拉姆站在毡房前,望着成群结队的苍鹰在那边起起落落。她放不下母亲仁央,跑到草原上轰走那些啄尸的大鸟,伏在白森森的枯骨上哭了一遍又一遍。她一直以为她是仁央亲生的,她是那样疼她那样爱她,对她与两个姐姐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在养父丹增旺巴那里还是有所区别,譬如说,他每次赶马帮回来,为什么只给两个姐姐买好看的头巾而独独少了她一份?他在冬天打猎时所收集的羽毛,为什么给她俩的总是艳丽的凤羽,而给她的是灰黑色的翎毛?夏天,他在若尔盖草原上游牧,每次带走的总是两个姐姐,而把她和仁央打发到卓克岐小集市,丢在土司头人德洛家磨青稞?难道,这一切都因为她是一个捡来的女孩?她还知道,母亲仁央招致丈夫的嫌弃,是因为她没生儿子。这对母女不被那个康巴汉子瞧得起,使这对母女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可眼下,仁央死了,仓兰拉姆对未来有着说不出的担忧。
仓兰拉姆的担忧很快变成现实。在仁央死后一个星期,丹增旺巴带上白玛、索娜、赶着黑牦牛走进茫茫草原。仓兰拉姆在后面呼唤“阿爸、阿爸,别丢下我……”,两个姐姐也央求父亲带上妹妹,可那位高个子、黑皮肤、蓄着六辫长发的男人勒住马头走近她,神情淡漠地对她说:“孩子,我已经养不了你,我走了,你去德洛头人家吧。”丹增旺巴跳上马背,朝马屁股甩了一鞭扬长而去。仓兰拉姆不死心,紧跑几步,朝着碧蓝的天空喊道:“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来你家的。”
“我不能说,如说出你的身世,恐怕你小命难保。”
“你不要我了,就该让我知道我的父母。”
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被养女的执着所感化,丹增旺巴跳下马,两臂摆动着走到仓兰拉姆面前,死盯着她眉宇间的那粒黑痣,一板一眼地说:“你是我从若尔盖草原捡来的,那个地方叫包座,当时,你母亲刚生下你,用藏袍裹着,她可能烧糊涂了,先是叫‘观音’,接着叫了几声‘长生、易长生’什么的……我知道那里刚打过大仗,你母亲是掉了队的女红军。”
仓兰拉姆从养父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有喜亦有忧。喜的呢,她是有父母的孩子,父亲呢,一定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惦念着她,母亲呢,也会在九泉之下为她祈福吧。那忧什么呢,母亲生下她就死了,她心里是那么伤心,也是多么的无助,而父亲和她从未谋面,她想念他,却不知道他身处何方。抑或哪一天,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过,“父母”总是个暖心的称谓,也是让她牵肠挂肚的血缘纽带,纵然见不到他,却足以给她些许安慰。
丹增旺巴前脚刚走,德洛家派人把仓兰拉姆带到卓克岐小集市,这次不是要她去帮佣的,是去伺候他那傻儿子的。德洛头人的话说得很直白,他在丹增旺巴那里是花了大本钱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将来都要做德洛家的儿媳妇。仓兰拉姆心里憋屈得很,凭什么养父就把她卖了,她对他增添了一重恨意。但她不敢拒绝,由于生长在贫困人家,加之长时间被养父使唤,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只能被动接受。仓兰拉姆见过德洛头人的独生儿子洛萨,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对她嘻嘻笑着,一看就知道是个智障男。但他专注的神情看不出一丝恶意,他若看见她伤心,会帮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并拉着她的手走到卓克岐小集市。他似乎等这个小妹妹等了很久了,带着炫耀的意味大呼小叫。或许是没有哪个男子给过这份情感,或许是她对这种智障人天然的怜悯,仓兰拉姆似乎并不排斥他。高原上的格桑花开得正旺,白色、粉红色、紫色、淡黄色,随着坡地的抬升向蓝天下蔓延。人们都说格桑花是幸福花,以前,每年这个季节,她和养母仁央都要来到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沾一沾喜气,可她俩没找到幸福的感觉,反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对未来已不抱多大的希望,只是寄望生活中少一些苦难。是呀,她的生命一如草原上的格桑花,风一吹便离开树干,脱离母体,飘零无踪,不知道命运的小船要把她带向何方?她不知道父母身处何地,更不知道故乡在何方。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意味着他(她)是一个没有根的人。仓兰拉姆蹲在一条清浅的小溪边哭了很久,为自己的苦难命运,也为日思夜想的父母,那溪流汇聚了她的一滴滴眼泪。洛萨把她拉起来,指了指远处土丘上的五色经幡——那是藏民们呼唤吉祥、追求美好生活的象征,他的意思是去那边祈求神灵或者许一个愿。她的心房忽地激灵一下,他的善良让她感到欣慰,也许这个傻男人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傻,只不过脑瓜子不太灵光、说话有些口吃而已。而且,在跟私塾老师学习的过程中,她陪着洛萨学会了一口标准的汉话。有时候,在草原上游玩时,她发现他的眼睛是透明的,澄澄澈澈能照得见人影儿,敞亮得简直没有一丝杂质。洛萨用行动感化了仓兰拉姆,来年秋天,这个比她大10岁的土司之子正式成为她的丈夫。
1950年春季,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川西北高原。随着土地改革运动的深入开展,藏区土司制被彻底废除,德洛家被划为地主成分。根据党的政策,在保证基本生活条件的前提下,他家的土地、耕牛、家具等被没收,重新分配给贫苦农奴。这突如其来的的社会变革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德洛夫妻对这股来势迅猛的革命洪流充满恐惧,过了几个月惊魂不定的日子,不幸相继离世。这时,洛萨和仓兰拉姆已生下一岁的幼儿,他们不明白,这平静的生活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如此摧朽拉枯般的席卷若尔盖草原?仓兰拉姆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她的父亲正带着一路人马,在川西北高原横刀跃马,风扫残云般的摧毁旧势力,建立新秩序。这对年轻夫妻经历一连串的冲击和刺激,渐渐表现得异乎寻常的镇定。洛萨终于明白,他不再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土司头人之子,而是一个必须自食其力且需养活妻儿的农民,现在二位双亲死了,家产也抄没了,他要带着仓兰拉姆和年幼的儿子好好活着,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也是德洛家生命的延续。洛萨扛起犁铧、赶着耕牛走向那块属于自己的黑土地,在翻耕出两垄地时,仓兰拉姆背着幼儿现身于芳草萋萋的原野,一手提着糌粑一手挽着一褡裢青稞种子,在丈夫吃早饭的时候,她把一粒粒青稞种子撒向湿润的土地。儿子满三岁那年,仓兰拉姆怀上二胎,在青稞抽穗扬花季节,她就在朗朗天光下生下女儿,在拥抱这个新生命的时候,她会想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可记忆中没有他们的一点印记。或许,儿子的五官像她的爹、女儿的容貌像她的娘吧,她没有可比的印象,只能这样想象。父母对她来说是那么虚幻,有时候,她觉得她的降临都是一个谜……
收割青稞的那阵子,洛萨早早下了地。仓兰拉姆刚满月子,但也得帮丈夫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天清晨,她照例带着一双儿女给干活的洛萨送早饭。当她走过卓克岐小集市,发现有个当官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一栋破败的土屋下观察她。穿过陋巷,她往草原上奔走,那个人起身跟着她,两下相距二三十米左右,轻快的脚步如生风一般。儿子抓住她的手一路小跑,生怕被来人逮住似的。不过,那个中年人的举止倒不像什么坏人,可这样尾随她还是让她发慌。这人是谁?他到底要干什么?仓兰拉姆越走越快,远远看见青稞地里的晃动的人影,忙不迭地呼叫起来:“洛萨,洛萨……”
那位中年人走过金灿灿的青稞地,一步一步走向仓兰拉姆,他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她。他感慨道:是啊,那张脸简直就是妻子黄清秋的翻版,眼睛,鼻梁,嘴巴,以及脸型都酷似她。他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尽量表现得镇定一点。洛萨手握镰刀保持戒备,仓兰拉姆拉拉丈夫的手,示意他放下镰刀。他的手松开了,满眼狐疑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中年人的身后跟上几个干部装束的人,其中两个是仓兰拉姆和洛萨所熟悉的本地人,更离奇的是,她的养父丹增旺巴也在,他怎么回来啦?他不是带着白玛和索娜离开卓克岐去了外地吗?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仓兰拉姆身上。还有那个中年人,他一定不是普通人,围上来的人簇拥着他,也似乎明白他的来意。在附近几坵青稞地收割的藏民停下活计,赶过来帮仓兰拉姆和洛萨抱起孩子,不无新奇地望着来人。中年人向仓兰拉姆发话道:
“你原名叫观音,是一个汉家女?”
那位名叫江村旺珠的贫协主席担心仓兰拉姆没听懂,用藏语解释道:
“这是行署区的易长生主任,大领导……他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仓兰拉姆盯着对面的大领导,揣摩着他的问话。
易长生盯着她额头的眉心痣,静静地说:
“你是从草原上捡来的孩子……你妈妈叫黄清秋,是了不起的女红军,她生下你就牺牲了……”
仓兰拉姆下意识地摸摸眉心痣,瞪大眼睛望望那个和颜悦色的大领导,对他所说的话真假难辨。可奇怪的是,这种话养父以前也说过,难道他真是……仓兰拉姆显得无助地看了一眼洛萨,他的嘴唇乌青,身体微微发抖,一种难以言状的紧张感几乎击倒了他。
易长生缓缓走近几步,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仓兰拉姆,声音低沉地说:
“姑娘,我找你好久了,你的汉名叫观音,你的母亲叫黄清秋,你的父亲叫易长生……观音,你就是我遗落在草原上的亲生女儿啊!”
丈夫洛萨显然不这样看,他完全不相信对方所说的话,他和仓兰拉姆以及一双儿女才是一家人,他怎么会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带走他的爱妻呢?他突然大吼一声:
“你胡说!”
仓兰拉姆看着丈夫焦急的样子,既心疼又好笑。是的,洛萨那么爱她,那么离不开她,他和孩子都在卓克岐,她可不是那种任谁说几句就能带走的。这时丹增旺巴带着讨好的神态,对着众人说:
“仓兰拉姆,我可以证明,你正是我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孩子,我对你说过你的母亲,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生身父亲,也就是你妈妈临死前反复提起的那个名字‘易长生’,你的确是红军的后代……是我把你带到了卓克岐……你跟着我受苦了。”
不、不,丹增旺巴带给她太多的伤害,仓兰拉姆对他缺乏信任,莫非他俩是事先串通好了?她有点不知所措,一下子蹲在青稞地里呜呜哭起来。洛萨眼见心爱的女人受了委屈,像一头发疯的牦牛拦住易长生。他满脸通红,情绪愤激,结结巴巴地说:
“你说是你女儿……就是你女儿啦?凭什么?凭她是捡回来的孩子……这草原上捡回家的女孩只有仓兰拉姆?呸,我才不会让一个天外来客……把我的女人带走呢。”
洛萨所表达的想法再明确不过了。青稞地里的几个藏民也和他保持一致,纷纷附和道:
“就是,不能随便带人走。我们都证明,仓兰拉姆是洛萨的妻子。”
“光天化日之下,共产党要这样带走一个女人吗?”
“在卓克岐,决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易长生走上前扶起仓兰拉姆,他的眼里饱含深情,他多想抱一抱或者亲一亲他的女儿啊!是的,她的眉心痣是那么晶莹透亮,像一颗圆润光滑的黑玛瑙,五官、脸庞也像极了她的母亲,这不是他女儿还能是谁呢?可是,他所认定的事却得不到女儿及其丈夫的认可,那些藏民也把他当成一个侵入者,充满恶意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辽阔的青稞地一派寂静。他放开仓兰拉姆的手,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眼洛萨,不知道说什么好。贫协主席江村旺珠打破沉寂:
“仓兰拉姆,你要相信易主任,他这样的大领导难道会说假话吗?”
“请允许给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仓兰拉姆嗫嚅道。
“仓兰拉姆,离开这个土司头人的儿子,跟易主任去成都,去北京,你会有享不尽的福呢!”
洛萨被丹增旺巴的话彻底激怒了,冲到他面前,说:
“丹增旺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共产党的民族政策,我懂呢……今天,你们的做法……违背了仓兰拉姆的意愿。”
“呕哈!呕哈!呕哈……”
青稞地上的庄稼人为洛萨叫好,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智力平庸的男子竟然毫不示弱。江村旺珠有点气急败坏,他喝令他们安静下来,但似乎没人听他的。易长生将右手举过头顶,有气无力地说:
“大家别争了,散了吧。今天的事,只能仓兰拉姆和洛萨说了算!”
围在易长生身边的人纷纷后退。他再次端详着仓兰拉姆,把她的手交给洛萨,声音哽咽道:“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会好好待她……”
洛萨紧紧握住仓兰拉姆的手,似乎担心一松开就会走了似的。易长生步履沉重,缓缓走出青稞地。是的,女儿从没见过他,今日第一次见面也无意与他相认,那闪躲的眼神和疏离的情感真让人心痛。此时此刻,他觉得他像一个小偷,他渴望得到的东西,别人却死死抓住不放,再争下去只能引起更大的对立。不过,让他感到安慰的,他终于见到了他的骨肉,这也是对死去的战友黄清秋有个交代吧。好吧,就让观音留在若尔盖草原吧,留在藏族群众中间,与这一方山水融为一体。或许,这不能说他出于公心,却是一个革命者的无奈之举,也是为了劳苦大众的幸福应该付出的代价。草原上,一阵秋风吹过,易长生的嘴角有股清凉的味道。他擦去脸颊的泪水,大步流星走向卓克岐小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