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周是我老家一位故人。论辈份,他叫我叔;可论年龄,我却比他大不了多少,我生于头年年尾,他生于翌年年头。
我家与大周家屋挨着屋,我家居北头,他家居南头,两家系族亲,关系甚好。我与大周自幼一起长大。娃娃时,我们在一只篾窝里摇过,我喝过他娘的奶,他也喝过我娘的奶。
大周娘是桑植县赤溪河人,姓张名彩兰,年纪比我娘小不了多少,我叫她张幺姐。大周娘个儿高挑,双眼皮,眉宇间长着一颗黑痣,在那时的家乡算得上窈窕一类。早年,大周的爹在国营道湾煤矿当工人,道湾煤矿与桑植赤溪河相邻,或许出于某种机缘,大周的爹便娶了大周的娘。
大周娘很能生娃,自大周之后一连生了五个娃。因此在我印象中,大周娘似乎一直在奶娃,以致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大周娘那白白嫩嫩的一对丰乳。
大周娘生完娃,大周爹被“精简”回家。
大周爹被“精简”回家不几年,便得肺痨死了。
那个年代,娃多就意味贫穷,况且是一个娘拖养六个孩子,于是大周一家成了队上有名的困难户。
到了该上学年纪,大周霸蛮读了两年书便辍学了,而我却一直在读书。
自此,我和大周便如两条道上的骡子,一步步走出各自的人生。
二
大周娶茅岩河对岸董家湾董氏为妻。
因我常年在外,大周何时娶妻我全然不知。直到一日回家,有陌生女子叫我“华叔”(华为我乳名),我才知道那是大周媳妇。大周媳妇比大周长两岁,大周有时开玩笑叫她董大姐。大周叫姐,村中无论老少皆称她董大姐。董大姐比大周大,自然比我亦大,于是我亦以“董大姐”呼之。
其后好几年我不曾回老家,其原因之一是公务繁忙,不得闲;其二是那段时间我在城里修了私房,且将父母接来城里居住,一则帮我看家,二则帮我带娃。因父母不在老家,我亦懒得回乡。及至那年,父亲在城里住得久了,吵吵着要回乡看看,于是我陪父亲回了一趟老家。那次回乡我没见到大周。大周娘偷偷告我,大周躲计划生育去了——大周生了两个女儿,可大周想要个男娃传宗接代,刚好董大姐又怀上一胎,或许是个男娃。大周想把这娃生下来,可乡政府生死不准,大周这才带着一家人偷偷出了远门。
往后多少年间,我一直没见到大周。
据大周娘说,大周的第三胎果然是个男娃。此娃因属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所得,大周便给他取名叫“超生”。因怕被找麻烦,大周索性在外打工,一直没敢回家。既或偶尔回家,也是偷偷地回,匆匆地走,丝毫没敢张扬。
三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退休了。
退休那年我回乡整修老屋,我终于见到了大周。
这时我头发白了,我见大周头发也白了。
这时我见大周身后跟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娃,便问:“这是超生?”大周呵呵一笑说:“不,这是超生的娃,我的孙子哩!”我拍拍脑门,愣愣神,这才仰起脖子呵呵一声:“哇!我以为是超生哩,原来是超生的娃呦!”我思维还停留在娃娃时代,没想到时间早已过了几十年矣!我好不容易将思维拉回到当下,遂问:“那你的娃呢?超生他们呢?”大周这才告我:“两个女一个叫莲一个叫桂,一个嫁湖北,一个嫁安徽。”我问:“么事嫁那么远呢?”大周说:“没办法,都是打工认识的。”大周说着,摇摇头又道:“这超生呢,打工认识个女娃,是贵州人氏。开始两人还好,怀了这个娃。没想到那女的到咱这地方一看,心凉了半截——说贵州穷,咱这地方比她贵州好不到哪儿去。女的生下这娃,招呼都没打,扭头就跑了,至今杳无音信。这娃便一直跟我长大,跟没娘一样。”我问:“那超生呢?超生没回吗?”大周说:“没呢,还在浙江打工。”
于闲聊中,我得知大周的三个妹妹早已出嫁。两个弟,一个已成家生娃,一家人在外打工。还有个弟四十岁了还单着身,也在外打工。
大周的老屋快倒了。
大周是回来修房的。
大周在修房期间,给超生说了房媳妇。那女子姓胡,也是打工多年才回来的。女子也有过婚史。好在两家相距不远,彼此知根知底,大人喜欢,娃们也满意。
超生结婚那天,大周接我喝喜酒。
我第一次见到超生。
我第一眼瞧见超生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超生。在我想象中,超生应该年纪不大,应该像大周小时候一样长得圆头圆脑的。可此时超生竟然满脸胡须,头发都开始谢顶,看去活脱脱一个小老头。说了一阵话后我才从他那糙黑如炭的脸上慢慢读出昔日大周的影子。
超生结完婚刚收拾停当,便带上那贵州女子生下的娃和新婚妻子胡氏去浙江打工去了。
四
不久,大周病了,
大周一病不起。经市人民医院诊断,大周患的是骨癌。
大周知道骨癌不可治,治也是白治。于是大周索性放弃治疗,懒得白花钱。大周惜钱。
半年后,大周离世。
大周走后,家里留下董大姐和大周娘。
这之前,我的父母已先后去世,如此,董大姐便成了组上老人,大周娘则是祖上最老的老人了。
越年春节,胡氏生下一子。
超生求董大姐一同去浙江帮忙带娃。董大姐开始应了,可想想却不去了。董大姐说:“我怎么走得了嘛,家中还有个老娘哩!”董大姐说的是大周的娘。
其时,我刚好在家。
我劝超生:“不去不行吗?家里有你娘、有你婆婆两个老人哩。再说现在家乡时兴栽莓茶,也能赚钱,好多人都发财了哩!”
超生想想,无奈地摇摇头说:“我决定走。说老实话,我打一生下来就跟爹在外打工,我都干不好农活了,我在农村已经搞不惯了。再说,几亩薄田一年能得多少钱啰,充其量一、两万块钱,不如打工赚得多。我有两个娃,娃长大了要娶媳妇、要买房子……还有两个老人,啧啧,负担好重的,不打工不行哩!”
这时,大周那八十多岁娘——我叫张幺姐的出来帮超生说话。
张幺姐对我说:“华,让超生去吧。我身体还行。我还栽得有一亩莓茶,国家每年还给得有些补助,我生活不愁,有董大姐给我作伴,不要紧的,让超生放心去吧。”
我还说什么呢?我不便再说什么了。
想想,我问超生:“么时走?”
超生说:“娃娃满月就走。”
……
我回城时,超生的娃还没满月。
估计这时,超生一家已到了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