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明媚暖人,午睡的我被手机声唤醒。老领导打来的。他在电话里问我:“下午有空么,我们一起去爬七星山?”
我满口答应。得不负春光。
七星山是一座堆满传说的山。
七星山,曾拥有三百六十家烟火、七十二家绸缎铺,曾飘扬过覃垕王联合峒蛮分上、中、下三营反明的大纛。三十年前,我曾去过七星山。
从城内上七星山,须乘车先到大坪镇。七星山是永定区最高的山,山上没有稻田,耕种仍沿袭原始的一烧一播种,农作物产量甚低。山民吃饭,靠广种薄收;山民用钱,靠釆草药、打猎物、割漆树。
临登山时,遇到一位胡姓老人。遥指七星山的最高峰向我们介绍:那峰唤作羁马桩。相传,张良从赤松子游曾羁马于此。桩上留有象棋盘一副、七星卒二枚,是张良与赤松子对弈所遗。
在沿山的褶皱里,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攀爬到了羁马桩边。桩边有一块石碑,碑文莫辨。同行的卢心武兄说,这该是先民修路的功德碑。
一方山水养一方儿女,一方儿女赡养一方大神。到了山顶,才知道七星山人赡养了藤角大神和扎口大神。神专司山上的善恶美丑、吉凶福祸、生老病死。七星山神分工明确,藤角大神管人疾病防治,每有大病小恙,山民就烧香拜它求平安。扎口大神管农作物病虫害。山民说,扎口大神捉虫时,一只手往嘴里塞,一只手捏紧屁股,不准漏屁,企图将虫憋死。其献身精神,令人钦佩。
藤角大神是用野藤雕刻的。开始,人们在无意间拿起野藤,发现能减轻疼痛或不药而愈,便以为野藤有灵,遂雕成菩萨,奉为神。是的,这些自发的、原始的信仰,源于人们对外世界的无知,但在它产生的时候,却有着十足的虔诚。
后来的日子,山上善男信女已恍然大悟。他们发现,几十斤钱纸似乎都白烧了。
已记不起谁曾经说过,山就是人,人就是山。七星山人在七星山泉的滋养下,在山风山雨的陶冶下,秉承了七星山的性格、意志、风度。七星山人个性鲜明,有七星山一样的耿直,一样的朴实。你每走一户,都有人请你坐,给你烧开水,请你吃野火烧熟的包谷,请你吃鼎罐煮的包谷饭,请你打他们家的酸梨子,请你摘无主的毛桃子。山民告诉我,到你们城里找人没意思,到了门口都问不到。
七星山上,我遇到了两位老人。
一位是曾老师。一位是“孔夫子”。
曾老师退休那年刚好三十一年教龄。其中有二十六年是在山上教书。那年月,七星山上有两所学校,但只有他这一名教师,他只好上午在东校,下午在西校。说起这个,曾老师他很自豪。他说,当年大庸县广播电台还曾报道过他的事。后来,山上人少,不办校了,他调下山教书,他的老伴、儿女都随他下了山。可他退休后又舍不得这山,便独自搬了上来,在山上喂了三头大肥猪、三头黄牛,养了一箱蜜蜂,种了一大片荒地。他忙里偷闲念四书五经,读幼学琼林,翻新华字典,做渔鼓对联。那天晚上,我又听见“咚咚”的渔鼓声一声声地传来。那疲惫的声响,舒缓的节奏,单调而又枯寂。七星山之夜,徒然间增添了三分寂廖,七分神秘。总让人有些远离尘寰的幻觉。
一位是“孔夫子”。
“孔夫子”六十多岁,姓卢,名曰“夫子”,因鼻根部有先天性缺孔,山民毫不忌讳地喊他“孔夫子”,他也并不在意。“孔夫子”的行当,大概是些为山民祈福消灾的“法术”。新风的吹拂,深刻地动摇了“孔夫子”的根基和在山上的权威地位。“夫子”本人也在我手里诊过病,我一上山,他说:“那年患病,我多亏了你侯医生!”
黄叶当风作蝶舞,秋天的七星山最美。包谷、酸梨子、丁香、毛桃子都熟了。蜂糖的香甜也从蜂箱里悄悄地溢了出来。此时此地,面对静谧的山野,我抚摸着路旁的青松,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陷入莫名的沉思。老卢说,这松树是飞机播下的种,二十年了,山下的松树都长好大了,这山上的气候偏寒,硬是长得慢些。
飞机播下的种子,在七星山,或飘落在荒山野岭,或落在沃土里,或掉在草丛中,但都会发芽、成长。哪怕落在七星山的岩缝里,也会蓬蓬勃勃地长出来,挺立在悬崖。
三十年光阴,弹指间。
今天,我们再上七星山,已经再不需要从山中的褶皱里攀爬了。坐上索道,一眨眼就到了山顶。坐上电瓶车,很轻松就能在山里转一圈。除了羁马桩,山顶的一切都变了。站在七星山最高处俯视庸城,四面青山尽呈眼底。四周人们,万家喜乐。
站在七星山顶巅,一浪浪幸福,一波波涌上心头。
有人说,人在走向自然的旅程中,有时为了寻求一种寄托,庇护,认同。我想,大抵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