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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饼

2021-07-12 10:25:23  来源:张家界日报  作者:曾高飞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有人爱山,有人爱水。我最喜欢的自然景观就是中秋夜的那轮明月了。皓月当空,思绪如潮。从穿衩裆裤的孩提时代到几近秃顶的中年,年年中秋夜都彻夜难眠,心情就像那夜被那轮明月牵引的钱塘江大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小时候贪嘴好吃,对美丽多情的月亮没什么概念,也没有离乡背井,谈不上为赋新诗强说愁,只是盼着等着父母分发那美味月饼的一刻。长大后,离乡背井,东奔西跑,感慨人生易逝,亲情友情乡情难舍,对着明月,想亲人,思人生,找定位,缠绵往事,比任何时候都要缱绻脆弱。

    转眼又到中秋,陆续有粉丝和朋友从全国各地寄来各种风味的月饼。看着包装华丽的月饼,看着围着月饼转来转去,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孩子,我的思绪穿越现实,回到了在江南度过的孩提时代。

    那时候的月饼相对简单,没有现在这样五花八门,风味万千:皮是面粉,馅是白糖、红糖,讲究点,最外面沾数粒星星点点的芝麻,吃起来更加喷香。就是这种简单,却让人刻骨铭心地记忆——越是简单的东西,越让人记忆深刻,那种简单的美味是现在什么月饼都追赶不上的。

    现在的月饼比拼的是馅,各种各样,有咸蛋,有腊肉,有果仁,有各种糖。那时候的月饼,唯一比拼的是大小,馅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糖,是甜的——那时候最让人流连的味道就是糖的甜味了。小月饼只有鸡蛋横断面大小,一个一口,适合狼吞虎咽;大月饼一个一斤重,有大人两个巴掌合起来那么大,看着让人心里踏实;介于两者之间,有半斤,大人的一个巴掌大——这种月饼让人紧张,生怕分到自己手里,份量不够了。

    过中秋,吃月饼是全国传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不受地域限制,也穿越了时空流传下来。月饼是拜祭月神的供品,象征花好月圆,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和祝福。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每逢佳节倍思亲最触景生情的那一刻,人的心最柔软,感情最脆弱也最情挚。触景生情,小时候没什么感觉,长大后离乡背井在别的城市定居后,这种情感就像那坛窖藏的老酒,一年比一年浓郁。

    小时候,吃月饼是中秋节的专利,平时是没有的,一年只有一次机会,那种吃叫“尝”,难得有吃饱的时候。记忆中,大中小的月饼都吃过。大月饼,一般是两个,一家人分,用刀切成块,基本上均分,但有大有小,肉眼看得出来,小孩拿大份,大人拿小份。兄弟姐妹四人中,我是最小的男孩,妹妹是最小的女孩,我们俩总是被照顾,先挑。中的,一般一人一个,那是过得最奢侈的中秋节了,记忆中只有一两年如此。小的,一般是一人两个,当晚吃一个,另一个留着,揣在兜里,睡觉也要摸一摸——有时候,还真一觉醒来,月饼不见了,我们都知道是哥趁我们睡着了,偷吃了,但他一口否认,信誓旦旦地说他没偷,一定是老鼠偷吃了。无论是吃大中小,父母那份,在吃的时候,他们总掰成两半,一半给自己,一半给我和妹妹。

    中秋夜吃月饼是有庄重的仪式感的,没有拜祭月亮之前,谁也不能吃。那晚,我们都特别兴奋,没有人提前上床睡觉。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号召下,各家各户早就准备好了锣鼓铙钹,锅碗瓢盆,用来驱赶吃月亮的饕餮天狗。村庄上空弥漫着紧张焦虑的气氛。因为天狗要吃月,如果不努力驱赶,月亮被吃了,那就麻烦了,以后就没有月亮了,晚上就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了。那时候,月亮很重要,晚上赶夜路,双抢干农活,晚上我们孩子们在晒谷坪上追逐嬉戏,都要指望月亮发光呢!

    那晚,太阳从西边落下去,月亮就迫不及待地从东边升起来,特别大,特别圆,特别近,特别亲,把人间照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月光下,简直可以读书识字做作业了。母亲和奶奶也在月亮下穿针引线,给我们缝补衣服。为不耽搁正事,那天的晚饭吃得格外早,由于过节,伙食也比平时好多了,有肉,有鱼,有蛋。在那时的农村,一年有四个至关重要的节日是讲究吃好点的,即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吃完饭,我们就在焦躁不安中等候了。大约八九点钟,天边飘来几朵云,慢慢地靠向月亮,月亮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村民急了,领头的老人一声吆喝,大家倾巢而出,敲锣打鼓,打击锅碗瓢盆,扯开喉咙,高声大气地喊叫,希望把准备吃月亮的天狗吓走。慢慢地看到天狗真吞月了,它囫囵地把月亮一点一点地吞了进去,月亮从满月到半月到残月,直到完全消失,天地完全黯淡下来,周围漆黑一片,大人沮丧,小孩伤心地啼哭。老人要我们不要灰心失望,更不要停下来,继续敲锣打鼓,大声喊叫。月亮越小,我们越急,叫得越凶。月亮完全消失那一刻,我们的喊叫声达到最高潮。我们捶足顿胸,声嘶力竭。也许,在我们努力下,天狗害怕了,月亮被一点点地吐出来,先是残月,再是半月,最后是满月,重新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中,把人间照得如同白昼。我们喜极而泣,心中充满胜利的喜悦,村庄上空飘荡着欢呼声。

    月亮得救,大家兴高采烈,打道回府,到父母那儿领赏。父母早就把餐桌长凳搬到了庭院中央,餐桌中间叠着三五个月饼。父母表情虔诚,嘴里念念有词,领着我们双手合十,对月就拜。拜完月,父母拿出菜刀,小心认真地把月饼切成均等的数份,尽量做到均匀——当然,完全均匀是不可能的。父母把最大的那块拿出来递给奶奶,然后按照年龄,小的先拿,大的后拿——其实,最先下手的,往往是哥哥,他早就瞅准了最大的那一块,其他人再按从小到大的顺序来。当然,拿在前面的也有可能拿小的,我一直就是这样。

    吃月饼,有人狼吞虎咽,有人细嚼慢咽。我是属于后者,慢慢品味。分到自己头上的那块三指粗细的月饼,要吃一个晚上,也有可能留一小部分到第二天。虽然只是芝麻、面粉和糖——面粉很厚实,糖只有中间夹着薄薄的一层。就这样简单的东西,味道却让人流连忘返,至今想起来,仍然涎水流淌——很奇怪的是,客观地讲,现在的月饼味道要比当年好多了,我却是没有食欲,每到中秋,只是象征性地,仪式性地吃上一个——现在很少见到以前那种大月饼了。那时候家里穷,父母很少自己掏钱买月饼,都是别人送的。奶奶岁数大,辈份高,过年过节之前,总有女婿、外甥之类的亲人拎着两斤肉和所属节日的特殊礼物来看她。这种特殊礼物,元宵节是元宵,端午节是粽子,中秋节是月饼。所以,尽管穷,中秋吃月饼是没间断过的,只是多少而已。

    同村有一个表姨,是父亲和母亲的红娘。表姨父是村支书,家境比我们好,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他们家开商店了,中秋前卖月饼。他们夫妇对我们家四个孩子格外关照,中秋节前一天,总要安排他们的儿子给我们送来四个月饼,兄弟姐妹四人,一人一个。他们给的月饼,最大的一斤,最小的半斤,让我们不用为中秋吃月饼发愁。

    出于对表姨夫妇的感恩,长大后,每年回家过年,我们都要给他们拜年,在他们家吃上一顿饭,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每次回家,也给表姨夫妇一些零花钱用。他们接钱的时候,很感动,觉得我们格外亲,格外好,逢人就夸。他们夸我们,我们很尴尬。其实,我们只是回报而己。人生在世,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他们对我们好在先,才有我们对他们回报在后,他们才是真的好,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雪中送炭,让我们一辈子铭记和感恩。

    淳朴善良的农村人就是这样,他们总是惦记着别人对自己的好,而忘记了自己对别人的好。

    流逝的岁月太无情,十多年前带走了奶奶,几年前先后带走了表姨夫妇。但每年中秋,我都会想起他们,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月饼。奶奶去世前,无病,但吃不下饭,她很着急,96岁了,觉得没活够——那时候,生活刚有点好转。姨夫姨妇都是由于胃癌去世的,是长期吃不饱,空着肚子落下的病。这病说明,当年姨父一家,在村人眼里看起来很风光,其实,日子过得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美好,忍饥挨饿是经常的事儿。

    当然,中秋那夜,我们睡不着,还与一个美丽的传说有关。据说,住在月亮广寒宫的仙女嫦娥是最漂亮的女人,她有着月亮一样漂亮的脸庞。嫦娥到底美到什么程度,我们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只能凭空想象。从《嫦娥奔月》的小人书中,我们知道,那优美线条描画出来的嫦娥姐姐确实非同一般的漂亮。那一夜,我们做梦都希望,长大后,能碰到一个像嫦娥姐姐那样漂亮的女人,与她结婚生子,不虚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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