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5日11时23分,我的土家老妈悄悄地到仙界神川旅游去了!那一刻,我正在单位食堂吃自助餐,从不头痛的我突然莫明其妙地头痛起来!几分钟后,接到妹妹从千里之外打来的哭哭啼啼的电话,我方知道,老妈刚才给我发来了生命密码:她刚刚走了!真真实实地走了!
2016年,老妈享年76岁!
慈母手中线
1941年6月1日,老妈生于湖南省桑植县利福塔镇青龙村一个土家农民家庭,家里有四姊妹,老妈行二。1961年,老妈嫁给我老爸的时候,老妈家是根红苗正的贫农家庭,而老爸那时却是桑植县一个年轻的“右派分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老妈需要多大的勇气与胆量!
我出生在大饥荒刚过的1963年,从覃氏族谱上看,是元末明初茅冈土司覃垕王第二十二代孙。少年时代对老妈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老妈一直为我们全家的吃饭问题终年忙碌,再忙碌,再再忙碌!作为半边户的老妈对我这个长子十分严厉,记得六岁时乡街上开批斗会斗争我的“右派”老爸,少不更事的我非要去看“热闹”,老妈不让,我一个人在沙石公路上疯跑,老妈在后面疯追我,一不小心膝盖摔破了,一块小石子嵌进肉里,为此我挨了我记忆中的第一次暴揍。唉!少年哪知愁滋味?少年哪知“成份”是个好东西?
有一次我在上学路上看见路边的溪沟里有人“闹鱼”,我一高兴就不上学了,抓了一串串活蹦乱跳的小鲫鱼与小泥鳅,兴高采烈地回到破旧古老的吊脚楼,准备痛痛快快地打一次“牙祭”,不料,却挨了老妈一顿饱揍,而且用的是乡下黑乎乎的“吹火筒”!揍完了,老妈流着泪对我说:“你们老覃家两代都是读书人,谁让你偷懒耍滑不读书了?你一辈子想像你妈一样,当一辈子大字不识一斗的农民伯伯吗?你对得起你们覃家的老祖先吗?”那一顿暴揍,让我顿悟天下还有比抓鱼摸虾更重要的事情!
十二岁我就离家住校了,每逢农忙季节,就回家帮老妈砍砍柴,烧烧火畲,插插秧,上上红薯肥,薅薅包谷草,有时也剁剁猪草,喂喂年猪!每次离开老妈返校的时候,背笼里背一升米(约两斤),一玻璃瓶酸菜或炒黄豆,一满背篓红薯,那是老妈为我准备的一个星期的口粮,但我知道,面黄肌瘦的老妈为这点口粮已使出洪荒之力!
1981年我18岁,我以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科第三名的成绩,考上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从此,老妈与故土,就留在年年寻访的脚步中了。
乡关路漫漫
我家是一个土家、苗、白、蒙古族混合的民族大家庭。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中南民族学院任教时,正式有了一个湘西州永顺籍的张姓女朋友,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尚好,但遭到女方家长的反对,原因是女方的父亲悄悄地在我家对面山顶上,看了一眼半山坳里我家破旧的吊脚楼,觉得把他的宝贝女儿嫁给我们这样的人家会一辈子吃苦(结婚后两位老人又对我们非常好),后来我妈知道这个苗族亲家微服私访的细节流了泪,她说她嫁给我爸都是靠脚板走过来的,不是敲锣打鼓轿子抬过来的!不靠天,不靠地,万事靠自己!
20世纪90年代前期,我研究生毕业分配到民族出版社工作,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太爷爷覃德令按辈分为重长孙起名“覃祝融”,一家三口住在北京朝阳区西坝河我工作单位承租的一个二居室“团结户”里。我把老妈接来北京带她的长子长孙,当时我们合住的那间小房子不足10平米,放下一个双人床一个冰箱,就只剩一个过道了。我让老妈陪孙儿睡在床上,我睡地铺,我老妈坚决不同意!她说我还年轻,打地铺睡久了,身体里积多了地气,将来会得风湿病,五十多岁的她硬是坚持睡了大半年地铺!那时西坝河附近在修建北三环路,有一天老妈去工地附近散步丢了一百元钱,第二天天刚亮就沿着昨晚散步的原路去找,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几乎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那一百块钱!为此老妈十分自责,因为一百元对当时参加工作不久的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巨款”,可以买多少奶粉啊!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在北京悄悄地离婚了,没敢告诉我那善良的老妈!第二年我一个人忧郁地回家过年时,老妈很奇怪我没有带媳妇与儿子回来,我只能实话实说了。老妈沉默良久,流了泪:“多好一个媳妇,多好一个孙子,唉,伦儿,你没福气啊!”老妈好像看出了我心里的苦,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那时我奶奶刚去世不久,但老妈坚持要在我奶奶的墓碑上,刻上原来媳妇和长孙的名字,因为在她心里,他们仍然是我们“覃氏家族”的人!
20世纪初,我又和一个蒙古族姑娘结婚了,那时有条件租房并请保姆了,刚好老妈白内障手术,我把老妈接到北京做了手术,老妈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说不多不多就花了一万多块,吓得我老妈半天没说出话来!一万多元,对在大湘西岩壳壳里刨食的老妈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啊!我后悔实话实说!这次来自武陵山区的土家老妈住了两个月,不停地说北京车多、人多、屋多、灯多,关在屋里没人讲白话、没有事做,坚持要回桑植老家!实际上我心里明白,京都米贵,居家不易,老妈担心我养不起她,善良的她不忍心成为我的负担啊!
妈在家在,每每出差大湘西时,再忙再累我都要回到老妈居住的县城或乡下,吃一顿老妈做的青椒炒腊肉,拉着老妈有厚茧的手讲大半夜的白话。2004年春节,女儿四岁时,我们一家三口又回到乡下陪老妈过年,老妈那年的笑最灿烂,因为她又有了一个大儿媳妇,又有一个可爱的孙女!给压岁钱前,老妈偷偷地与我商量,长孙女是北京城里来的小姑娘,她要给1000块压岁钱,其他孙儿、孙女只给200元,城乡有别,不可外传哟!可爱的老妈哟!
报得三春晖
2014年春节,我已调到中国民族博物馆工作三年了。安顿好妻女,我独自回老家过年,发现老妈走几十米就气喘吁吁,咳嗽不止,刚开始我以为只是慢性支气管炎,没有在意。正月初三带老妈回到县城,找到一个在桑植县中医院当院长的谷同学,请他安排人给老妈做一个全面的体检,初四又让危同学给老妈做了一个加强CT。这位白族老同学告诉我要有精神准备:“70%是肺癌,建议您带到北京的大医院复查一下”!当时我就震蒙了,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正是老妈能享点清福的时候,不治之症却突然降临,天簿我老妈啊!那一夜,我陪老妈在急救室里度过,我把我戴的和田玉佛手串戴在了老妈的手上,请佛祖保佑一生辛劳,一生为善的老妈吧!
正月初七,外甥女护送老妈来到北京,我托在中央军委办公厅当过大秘书的陈姓老乡,联系了著名的301医院呼吸科复诊。陈良安教授看了看我带来的县中医院拍的CT片子,眉头紧锁:“我安排一下,明天住院吧”!之后是验血,心电图、脑核磁、肺穿刺。最后基因检测,定性右肺中分化鳞状细胞癌,而且III期了!之后,十天一个疗程,一个疗程间隔二十天,化疗一个接一个!每晚下了班,我就赶到301医院陪伴老妈,早上9点医生查了房,我再去上班。
301医院呼吸科胡晔医生是一个医术高超又特别善良的汉族女军医,为了不让老妈的精神崩溃,我和胡医生联手骗我妈说,她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慢慢就能治好了!望着土家老妈信任我与胡医生的目光,我实际上心如刀绞!每晚九点,301医院住院部就关灯休息了,我睡不着,在走廊里轻轻地、焦躁地踱步,常常碰见一些危重的肺癌病人被护士推出来急救,一些人就再也没有推回来了。第二天早上,在走廊上散步时,土家老妈望着空空的病床问我这个病人哪里去了,我只好撒谎说他治好出院了!在这个小小天地里,生与死,其实就是几分钟,几十步路!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面对自己垂危的老妈,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人类的终极命题!
第四次化疗做完,肿瘤控制住了,还有所缩小。半年后,美丽的谎言伴随着不懂医学的老妈,踏上了回故乡张家界求医的旅程,常常是张家界市人民医院肿瘤科张中华主任和陈医生把检查结果发到北京301医院,301医院拿出个性化的医疗方案,又是化疗,又是放疗,在我的老爸、我的妹妹与妹夫、我的二弟与四弟、我的老姨与表妹精心地照料下,老妈熬过了一个病中的生日,一个春节,又一个病中的生日,又一个春节。我老妈这种肺癌,国际上的平均生存期是13个月,而老妈坚持了35个月,可以说我的家族让老妈创造了延续生命的奇迹!
2015年12月1日,老妈眼看不能吃饭了,不能走路了,咳得止不住了。如同赌博,我决定上我国神奇的中医。朋友推荐了台湾原始点医疗法的周医生,她千里迢迢赶到我的桑植老家,给老妈做了一个疗程的经络疏通,伴随着每天一小碗的浓浓姜汤,还有神奇的黑色丸药,老妈又能下楼散步了,又能正常吃饭了,脸上居然又有血色了!
2016年8月1日,因为癌细胞大面积转移到头部,老妈突然晕厥了,我匆匆赶回家,在县医院的急救室里,老妈开始一一交待她的后事:生祭碑边的树与草要修整了啊,报丧的礼炮要准备了啊,寿衣让谁穿啊,让谁洗澡啊,谁给她挖三锄掩棺啊,多做几天道场才热闹啊,听得我们四兄妹眼泪长流!8月17日,我见老妈状态有所好转,只得又回到北京上班了!9月30日出差路过湘西,我特意赶回家看望老妈一个小时,仅仅一个小时,没想到,这是我见活着的老妈的最后一面!我挥手告别时老妈泪眼婆娑的眼神,也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2016年11月28日深夜,我赶回老家杨仕坪村时,老妈已经安详地躺在黑杉木棺材里三天了,按土家葬俗,已连续给她做三天三夜法事了。守灵,绕棺,接待各方吊唁宾朋,又是两天两夜!30日凌晨,移灵到吊脚楼外的水泥路上,帮忙的乡亲们都去吃早饭了,我一个人站在老妈的棺木边,眼泪止不住地长流,我知道灵柩抬出这幢吊脚楼,老妈就真真切切离开我们了,真真切切入土为安了!我要最后陪陪我的土家老妈妈,让她在黄泉路上能感受到她大儿子和她的家族的敬与爱!
把老妈热热闹闹地送上山了,清点老妈的遗物时,在老妈的个人相册里,我们发现了四张我的大儿子的照片,自我离婚后,大儿子“覃祝融”改名“张之豪”随前妻迁居广州,后又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老妈只陆续看到我转给她的照片与视频,她再也没能见到覃家长孙一面,这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清点老妈的存款时,一生节俭的老妈居然从牙缝里省下了25000元,留给我们四姊妹5个未成年的孙辈孩子,一人5000元教育基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们四姊妹又忍不住抱头痛哭!
老妈只是武陵山中百万土家母亲中的一个,一生相夫教子,没有做出任何惊天地、泣鬼神的业绩。老妈仙去,借用小文友王云先生的律诗,送老妈最后一程吧:
令妣鹤游仙路去,武陵冬色恸飘零。
梦哀澧水荡波影,桑梓斜阳落仕坪。